景晰怀着略有惴惴不安的心情跟着乔娅上了山。这是她第二次来长青院。说起来,第一次自己是昏迷着被绑上山的。下山时因为心中牵挂的都是师兄的安危,也没仔细观察过天鹰山的整体风貌。天鹰山主干宽实,向东方一路延伸。百草谷也只是天鹰山山脉的其中一支,不难看出蜿蜒的山岭分出了数个分支。如果她没有估错,天鹰山得名应该是因为整个山脉形似鹰爪的缘故。山体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着,一眼望去一片青翠。乔娅告诉她,天鹰山山路四通八达。但长青院也就是从前的长青盟背靠摘星崖。摘星崖整体几乎与地面垂直没有坡度,岩壁光滑,无法攀爬。因此一旦遇袭并不会出现腹背受敌的情况。
路过马厩时,一匹黑马发出了嘶噪的声音引起了景晰的注意。虽然黑马没有带着马具,但景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背着自己一路奔逃的伙伴。她上前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看到马匹因为之前自己被飞云堂围攻时受的伤还没有好全,景晰有些内疚。
“黑风居然这么听你的话吗?”乔娅有些吃惊。黑风虽然算不得难驯的烈马,但性子有些燥,轻易不让人摸的。
“或许是之前相处过一段日子吧。看来它还记得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景晰也没有在此多逗留,跟着乔娅去见了凌严。
凌严在书房里处理着挤压了许久的教务。见乔娅带着景晰进来,也没有抬眼,只是极其不耐烦地问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刚到的时候医鬼正在给齐姑娘看诊,故而未敢打扰。还请主上恕罪。”景晰和乔娅一早知道凌严会问责,提前编好了这套说辞,还特地嘱咐了医鬼。
凌严未曾深究。他挥了挥手,让景晰和乔娅自己找个地方坐着,自己仍旧低头看着账目和各地汇总上来的消息。“这么多天过去了,齐景晰,你仍然要加入天荡吗?”
“是。我一早说过,我并非当日一时冲动。”
“行吧。但是为了保障你自己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利益。我还是不会同意你直接入长青院。”
“那你特地把我喊来做什么?”景晰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凌严蹙眉,说了下去,“还有一个月,我们就会正式朝飘渺阁推进。我会带领天机堂和飞云堂作为先锋,所以没有时间耽搁。如果你能在一个月内通过我的考验。我就同意把你安排进天机堂。在此期间,你每日的训练项目和最后的考核内容全都由我来定。机会我给你了,要试吗?”虽然凌严安排景晰入天机堂很大程度是为了把她攥在手里,可他也不会为了这个目的随随便便放无用之人进天机堂。
“好,一言为定。”景晰答应的十分干脆。
“乔娅,一会儿你带她去菊苑安顿一下。今天天色不早了,体力活就不用你干了。把这摞账目点算清楚,告诉我哪里有问题。”凌严用手点了点放在左手边的账本。他抬头看着景晰,这才发现景晰抱着一团黑色毛茸茸的东西。“你这是抱着什么!”
景晰把小黑举了起来说:“你说小黑啊,之前在百草谷救了它。谁知道我上山的时候它一直跟在我身边,没办法就只能抱着它一起了。”
凌严捏了捏眉心,看上去不知道是烦躁还是疲累的样子。这个小丫头,是当真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吗?“乔娅,一会儿你给它去找个笼子。省的这玩意到处乱跑让人给宰了。”虽然嘴上很不耐烦,但凌严还是同意景晰把它养在屋里,这倒是让景晰有些意外,省下了求他的力气。
乔娅领着景晰去了西侧的菊苑。路上,景晰瞥见了大师兄提起过的枯井。井台确实塌了一小块。她在长青院孤立无援,现在既然知道了乔娅和姐姐关系亲密。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师兄交代的事情告诉她。可思忖再三还是作罢了。师兄特地交代了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定是有原因的。天荡的人际关系复杂,其中鱼龙混杂。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此事还是隐瞒下来的好。乔娅告诉她,每晚东、西、南三处院落都是要落锁的。晚上尽量不要出去走动。如果真的觉得闷,菊苑离摘星崖边只有一刻左右的距离,她若是想要散心,那里倒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只是崖边没什么防护,得当心别掉下去了。落锁到不是什么难事,长青院的墙虽然比一般建筑要高一些,但景晰的腿伤已经恢复,这点高度并难不倒她。景晰抱着账本和小黑到了菊苑的房间,乔娅见附近没什么人守着,把房门关了起来。
“还是称呼你齐姑娘吧,已经叫惯了。如此,也不容易让人起疑。我一会儿给这小家伙找个笼子来。菊苑地方小,弟子也少,基本上都是长青院里稍微高阶一些的弟子。但除了你我都是男子,可能会有些不便。如果生活上缺些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就住在走过来的第一间。”
“好,有劳乔姐姐了。”景晰将方才一路上乔娅跟她说的长青院的大致布局都牢牢记住。几条上山的路沿途都有弟子看守,山腰处和山脚下都有弟子居住的营帐。具体数量和换防时间还需要日子探查。而山上长青院的大本营分为东西南北四苑。每一处都分别种植梅兰竹菊。而住在不同院落的弟子所佩戴的腰牌也都印有相应的花纹。南苑的徽记为梅花。地下有之前关押自己的石室。可出入口确是在中庭。南苑地面上则是马厩、柴房和一部分低阶弟子值守休息之处。她依稀记得南苑面积颇大,算是长青院正大门口的方位。东苑的徽记是兰花,是四苑中最大的一个,长青院内绝大多数的弟子都居住在此。兰苑角落里有一座四层高的塔楼。地上的四层是当值巡逻弟子放哨,和暂时休息的去处。塔下一共有三层,用作关押犯事弟子之用。北边是竹苑,在中庭正厅后方,是凌严的书房和卧室。西侧为菊苑,面积上和竹苑差不多大,但要稍稍拥挤一些,加上自己在内大约住着十多个高阶弟子。另外,除了凌严竹苑的玉牌和菊苑的铜制令牌,梅兰两苑的令牌均为木质。
门外传来男子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听说了吗,乔娅带回来一个女的,这会儿已经住进西苑了。唉,真羡慕护法啊,左拥右抱。”
“哈哈,你可别乱说,小心被护法丢到塔底去。”两人说笑着就走过去了。
他们的谈话内容让景晰有些不快。不过比起这个,她倒是从这段简短的谈话中找到了些有歧义的地方,“乔姐姐,你和凌严......”
“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你留在长青院迟早会知道的。我一会儿会去跟他们说让他们不要乱说话坏了你名声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些粗人,说话口无遮拦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晚点再来找你,你先把这些账目看了吧。明天凌严是要问的。”其实乔娅又何尝不是对刚刚那番话恨的牙痒痒。只是在这里日子久了,听到的比这些话难听百倍的也是常事,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嗯。”景晰点了点头。她把行囊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进了柜子。等到乔娅离开后迅速用已经备好的纸砚将刚刚记下的长青院布局绘制成地图,标注好了每一处大致的防守人数。吹干墨迹后,将布防图压在了被单下面。大师兄的朋友虽然不能时常近凌严的身,但绘制地图应该不难。景晰记下这个只是为了自己研究之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取信于凌严,只要自己能够通过考验就能进入天机堂。天机堂算是天荡最紧要的情报中枢,里面可以探到的情报价值不可估量。
景晰从前在飘渺阁时常帮师父整理账目,看账目本身难不倒她。只不过凌严给她的量可是不少。除了长青院日常采办开销,还有一些各州商铺的结算。这些量就算是看个通宵也未必能处理完。凌严让自己查看其中的问题,恐怕不单指是账面上的数目而是有些什么其他的讯息。
入夜,菊苑里只有景晰房间内还亮着烛光。长青院从山下驻扎的弟子到山上驻守的差不多是飘渺阁的三倍之多。这每月的柴米油盐都是一笔巨款。更别说还有什么维修房舍、武器、衣物等费用。只是这些账目上都没有什么问题。数目均与单据相符,采办价格上并无不合理之处。凌严到底是要让自己找出什么呢?景晰只好把精力都转向了长青院在并州和幽州的生意。幽州产蔬果为主,不产米粮。受狄戎人时常越界骚扰,农耕发展的不是很安稳。好在幽州的织造业颇为发达,所产布匹广售四方。并州酿造和锻造相对出名一些。看了记录才知道,原来并州非常有名的白木酒庄就是长青院的产业。幽州的染坊在染布时需要用到并州的醋确保布匹颜色鲜艳不会褪色。并州的酒则大多销往雍都。这买卖两头儿大多都是天荡内部的生意。景晰忽然发现了什么,咬着拇指思考了一番。她拿出已经翻看过的几本再查看了一遍,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第二天清晨,景晰顶着跟掉进了煤坑里一样的黑眼圈,一大早就等在了凌严的书房。凌严看她那副昏昏欲睡又强撑精神的模样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他把乔娅给他倒的茶放在了景晰面前,让她提提神。“说说吧,看了一晚上,发现什么了?”
景晰也没顾得上喝茶。她将几本有问题的账簿并列摊开,翻到运输相关费用的那一页上“这些账目看似寻常。但在运输款项上却大有问题。明明天荡早已控制住了这几个州的陆运和漕运。为什么并州运往幽州、雍都和长青院的货物都没有走天荡相关的途径。而是雇用了这家叫做定通镖局的作为护送镖师。从货物交接时间可以看出,货品运送的效率比起以往大幅度降低不说,价格也要多出一成。想必有人与这家镖局私相授受。”景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喝了一大口茶水,等着凌严公布她说的是不是对的。茶水过于涩口,她就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不想再碰了。景晰没有注意到乔娅此时的脸色可不是太好看。
“还行,比我预想中要好一些。”凌严确实没想到一晚上的时间她就能看完并且整理出来。这些账目也是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看出问题所在的。
“等等,还有。”景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端起茶杯看了看杯中的茶叶梗。
“什么?”按理说,这批账目应该没有问题了。她还想说什么?凌严有些不解。
“刚刚喝了那口茶我才想明白。”景晰抽出一本账簿翻开说,“你看。账簿上记着的购置茶叶一项上。敬亭绿雪这茶叶肯定不会是给一般弟子喝的。那想来就应该是给你备下的。刚刚我喝的这茶原是给你的。可这茶水如此涩口,远不似敬亭绿雪应有的香醇。看叶子形状确实与敬亭绿雪无异。想来是有人用劣茶代替了。这茶味道这么次,你都喝不出来的吗?”
凌严挑眉,疑惑地看着景晰。“你不是连米饭都没吃过,怎么对茶叶这么有研究?”
“......我师父,很喜欢喝。从前师父时常找我下棋喝茶,这茶的味道我自然记得。”景晰说着说着,神情有些落寞。
“我平日对这些没什么研究,也品不出个所以然。这次只是初试一下你的观察分析能力,还算合格。你回去睡两个时辰,晚点有其它事情吩咐你。乔娅你留下。”凌严挥了挥手让景晰回去休息。她今日的表现算得上是破格了。
景晰转身准备离开时察觉到了乔娅好像十分紧张。她感觉事情有异,出门后绕道窗边偷听并未回房。屋内传来凌严阴沉的责问声:“你最近很缺钱吗?”
乔娅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凌严对账目的事不怎么上心,很多东西都交给账房或者直接交给乔娅看管。更何况这些账目如果不是积压在一起查看,很难发现其中的差异。偏自从数月前凌严就离开了长青院,导致几个月的账目都压在了一起。一种对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额角的汗珠已经滴在了地上。
“当初苏玉把你送给我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过阵子就找个理由把你杀了。可我最后还是留了你一命。这些年来也算得上是重用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事儿应该不会是苏玉让她做的。虽然说天荡各部产业的收入都要先交到姜弘那里在另行分配。但是苏玉还不至于需要让乔娅从长青院坑这么些小钱。可一码归一码,凌严决不能容忍乔娅瞒着他私自行事。
“属下投诚之心不假。我誓要杀了苏玉,报我乔家大仇。我要重振定通镖局,这才一时迷了心窍私自改了运送托家。”她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不想死在这里。凌严一步步靠近,乔娅咬住自己的嘴角。此时一味求饶反而会激怒凌严,乔娅在赌她对凌严的了解程度。
凌严伸手把乔娅拉了起来。他审视的目光中仍旧充满了愤怒与不满。可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杀了乔娅。“你昧下的那些,就算我奖你这些年办事得力了。好好想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再有下次,别怪我无情送你回棘所。”
乔娅只觉得背脊发凉。若是要让她回到棘所,她宁可现在被凌严一掌打死起码还落得个松快。看来凌严知道的远比她想象中要多。“多谢主上不杀之恩。”
“不过,这事儿既然被齐景晰看出来了。总还是要处置的。你这档子事,就算在购茶那人头上好了。要怪,就只能怪他是个废物吧。下去吧。”凌严冷笑着。他早就查清楚了乔娅的底细。她本是定通镖局的大小姐。多年前苏玉向宋致远提议除去在并州、幽州一带最大的镖局——定通镖局。以此,将季郑北境妨碍天荡陆运生意开展的最大阻碍彻底清除。当时宋致远的注意力全都扑在谚星诀和跟曲译争权上,这些事便全都放手给了苏玉。若不是知道这些内情,明白乔娅有确实的缘由要杀苏玉,凌严绝不会相信她的投诚。看到定通镖局出现在账本上时他就大致猜到了乔娅的目的。那么问她无非是想看看乔娅会不会说实话罢了。
“是。”乔娅没有求饶是因为她明白,凌严并不会因为这样对她手下留情。凌严放过她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自己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罢了。如果自己也像那个购茶的弟子一样,凌严绝不会心慈手软。
乔娅前脚刚走,凌严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听够了?”
景晰没有想到定通镖局居然是乔姐姐的。这下可差点闯祸了,以后有些事情还是得先跟乔姐姐通个气,免得坏了事。姐姐假死之事连凌严都要瞒着却愿意告诉她,想来她是大姐很重要的朋友。她想得入神,忽略了凌严的脚步声。他忽然推窗探出头来,吓了她一跳。
“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很累嘛。既然你不要去休息,那就开始今天的考验吧。”好奇心太重可不行啊,齐景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