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纪年,两百五十万两千零一十九年四月五日
穿一身黑色带红条纹运动服的景以柔坐在饭桌旁,把一颗豆子形状的纽扣擦了又擦之后,小心地放到运动服口袋里,又去摆弄桌子上的一根从自己翅膀上掉下来的赤红色羽毛、一个颜色脱落的几乎面目全非的塑料小黄鸭和一只缺边掉角的劣质香烟过滤嘴,她把它们一个一个仔细地收进上衣口袋里,然后从另一侧口袋里掏出一封打成结的信,看了两眼,又放回兜里。
她盯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大拇指上的戒圈,抬头盯着紧紧关闭的门出神。
这已经是距离她上次跨出那道门的第11天了。
她记得11天前,妈妈终于第一次为她打开门锁,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那道门,跑出楼道,冲入雨里,赤着脚站在大街上,冷冷的雨水浇向她,她凌乱的长头发胡乱地贴在额上、脖子上、肩膀上像是某种湿腥的海藻,她却像是一株春雨中的胆怯小草,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她闭着眼,直起腰,缓缓地张开双臂,任由硕大的雨点子砸的她的脸生疼,也让她冻得直哆嗦,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一丝的躲避,雨水流到她的嘴里,她都舍不得吐出来。
一切都那么美好又那么的不真实,直到隔着雨幕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几乎同时她跌进一个强有力的怀抱里,这梦境瞬间“哗啦啦”被打得细碎,她又被狠狠地摔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个子很高的一个穿黑色风衣的陌生男人弯着腰,低着头嘴角含着笑意,在汽车司机的咒骂声中轻声对她说:“别怕,我是妖界派来保护你的。”好像害怕她听不明白,又加了一句,“我和你一样也是守护使者。”
她没说话,她甚至忘了说谢谢,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关于妖精的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又太过荒唐,让她觉得这太像是骗人的把戏。
这就好像一身绒毛的丑小鸭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泣,有个陌生人告诉它,它其实是一只天鹅,它抬着头,知道它有多想相信那个人的话,就有多害怕自己相信了这谎言,再也走不出拥有后的失去。她害怕有一天,连那微弱的希望也变成绝望,害怕她的翅膀只是一个梦,那么,她这些年的回忆就只剩下痛苦,连那抹唯一的亮色也是假的,更害怕自己不过是个“把美梦当了真”的长翅膀怪物。
他松开她,扯着自己风衣的下摆罩住矮小的她,朝手里拎着一双拖鞋,举着伞,远远地跑过来的妈妈看了一眼,急匆匆地对她说:“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再见。”
“恭喜?”她更糊涂了,当妖精吗?这又是哪门子喜?
妈妈跑到她身边,为她撑起那把断了一根伞骨的破伞,把手里那双塑料拖鞋放到她的脚边,嗔怪地笑着,说:“快穿上,以后得改改整天光着脚不穿鞋的毛病,回头我去给你买几双新鞋子了。”
妈妈笑的很灿烂,她的妈妈从她生日的那晚之后就不一样了,一下子变成了很爱笑的妈妈,她常常一个人勾起唇角忙里忙外,偶尔哼着一只不知名的歌进进出出,有一晚妈妈甚至在睡梦中笑出了声,这笑容让她觉得破坏它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她几次想告诉妈妈去妖界上学的事,可是那些话临到嘴边,仿佛一下子融化在了妈妈明媚的笑容里,再也没能说出口。
那天,伞下,她唤了一声妈妈,却别过头来,不看妈妈,只盯着远处被雨水模糊了的楼顶看,那高低错落的楼顶起起伏伏地像是她的心跳,她的手指紧紧地缠在一起,仿佛那纠结的手指能让她的心搅动出巨浪,把她憋了许久的秘密一下子冲出来,终于,这巨浪变成了海啸,用她心里所有的委屈冲掉了对妈妈的歉意,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一下子露出了海面,一个个直愣愣地被撂在海滩上。
她说自己是妖,说自己要去妖界上学了,说要找回翅膀,还说了这些年对自己的恨,说一个人待在上了锁的屋子的怕,说一个个昼夜不分的日子,说暗无天日的一天又一天,说没有希望的一年又一年……
妈妈一只手抱着她,只是哭,她却像是跌进了看不见别人的深坑里,任由妈妈抱着,她开始喊,像是没有灵魂的鹦鹉,只是一直在喊呀喊呀,颧骨额头上带着团不自然的红,喊到口干舌燥,喊到喉咙嘶吼,喊到妈妈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她闭了嘴,咬着唇,不再喊叫,又死命地去抠那道训妖戒,那训妖戒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路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难得地从手机上移开目光,像是看疯子一样地瞟一眼她们母女,相互交换一下眼色或者耳语几句,便步履匆匆地走过。
妈妈附在她耳边说:“别怕,等妈妈攒够了钱,妈妈送你去看医生。”
她像是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打碎花瓶的孩子,伸出手去给妈妈看自己的训妖戒,以及训妖戒里的小世界,可是妈妈只看见那珍贵的破碎花瓶。
那天以后,门上就又多了一把铁锁,那道黑色掉了漆的门仿佛成了一扇永远也不会再向她敞开来的摆设。
地下室的房间里,总有股消散不去的怪味和杀不干净的苍蝇,一只只像是以为自己就是这间不大的地下室里的原住户一样肆无忌惮。一只苍蝇宣示主权似的扑到她下巴上不知是啃还是咬了一下,她无意识似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从门上收回目光去看自己的大拇指。
今天,就在今天上午,已经8点钟了,她能感觉到训妖戒变的越来越烫。再过15分钟,妖界通道会打开,她就可以离开这充斥着她痛苦回忆的地下室,去上学了。
她站起身往门边走了两步,顿住了,扭头去看妈妈。
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有些驼背的妈妈,脸隐在阴影里,看的她鼻头一酸。
“妈妈,我会好好的。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她说,豆大的一粒泪珠“啪嗒”砸向水泥地面,她急忙用手去捂住眼睛。
妈妈说过,最讨厌看见她哭。
妈妈的肩头耸动着,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
不大的空间,弥漫着彼此的沉默,让她的心随着妈妈搓洗衣服的节奏揪紧再揪紧,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走了,妈妈怎么办?
于是,她停在那里,低着头又去抠自己的训妖戒。
8:09分,几只原本围着灯泡乱转的苍蝇,不知怎么地转移了目标,开始围着她瞎嗡嗡,有一只胆大的居然堂而皇之地落在她脸上的泪痕里,她甚至没有去驱赶,泪水却止住了。
妈妈终于停止了搓洗衣服,愣在了哪里,水盆里“滴答滴答”像是下起了一场雨。
8:13分,她回头,正好撞上妈妈抬头望向她的目光。
她们就这样望着彼此,没有说话,却像什么都说的那么清楚明白。
8:14分,她咯噔一下,本能地去看自己的右手,再看了看那破旧的老式闹钟,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她使劲地掐着自己的虎口,企图把眼泪憋回眼眶,可是她失败了。
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室里,她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可是她要怎么离开妈妈?妈妈说过,她就只剩下她了。
8:15分,她对妈妈笑了一下,尽管这努力挤出来的笑,比哭更让人揪心,她把右手放到了身后,对妈妈说:“我不走了,不去上学了,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陪着妈妈。”
妈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害怕她一下子变成气体消失一般。
她以前总希望妈妈能像现在这样抱着她,可是妈妈却很少抱她。此刻妈妈抱紧了她,可是她却挣扎着,别过头,去看那扇黑漆漆的门,看了一会儿,她在心里说:别了,我的翅膀,别了,我的希望,别了,我的……
就权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吧!从来就没有妖界,没有守护使者,也没有那红似火的温暖翅膀,它曾经温暖了她多少个寒冷孤独的夜……
“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做我的女儿吗?”妈妈突然这么问她。
她仍旧盯着门看,没有回答,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安慰妈妈的,不应该惹妈妈不高兴的,可是就这一刻,单单这一刻她不想为了讨好妈妈而撒谎。
妈妈板正她的肩、她的头,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躲避着,别扭着,去看桌子上的闹钟。
8:18分,她像是被闹钟刺伤了眼睛,疼痛让她睁不开眼。
“我不怪你,你是生病了。”妈妈又一次狠狠地抱住了她,就像要把她挤成薄薄的布料,勒紧到自己身上一样。
“妈妈,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相信我?”她唇角挂上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妈妈,又或许两者都有,那笑容只一瞬间便化作眼睛里腾起的凄惨的水雾,“你不相信我,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把我掐死?再生一个让你相信的孩子?”
妈妈愣住了,她甚至松开了拥抱她的双臂。
她立在那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如果你后悔生下这样的我,那能不能就让我自己选一次?就一次,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8:20,她不知道妖界的大门是不是已经关上了,可是她愿意试一试,哪怕不行,也将成为往后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唯一慰藉。因为她会告诉自己:她试过了,可是不行。
8:21,她像一只饿极了的狗扑到门边,用大拇指去按那道已经锁上的锁眼,她不敢回头去看妈妈,她怕自己会心软,会后悔,会放弃,可是她更怕自己如果不去试,会后悔一辈子。
每一秒钟都像野兽的蹄子,撒开脚丫子,狠狠践踏着她的心脏,静的出奇的地下室里,什么异样也没有发生,门还是的好端端的锁着。
8:22,妈妈冲过来,握住她一遍一遍往锁眼使劲戳着的大拇指,把疯子一样的她从门边拉开。
她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拉扯着,摆脱了妈妈的控制,扑到门边,用戴着训妖戒的大拇指死命地去戳锁眼,那道妈妈后来加上的那把铁锁的锁眼。
“咔嚓”一声脆响,她的死气沉沉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喧闹起来,她扶住门,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拿掉了那把铁锁,然后用左手掐住了抖得厉害的右手手腕去拉门,因为用力过猛,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门开了,手指上的密文瞬间在她眼前变成直径约两米的光圈,像是活了一般带着耀眼的蓝色光晕旋转了起来,门后不再是记忆中黑漆漆的过道,空气里像是荡漾着的阳光下海水的颜色,耳边是某种类似和尚念经的肃穆低沉的声音,景以柔侧耳细听,可还没等景以柔听出什么来,这悠远的吟唱声就被喧闹的声音覆盖住了。
她转头看向妈妈,妈妈似乎正在努力地回忆自己有没有锁门,直勾勾地看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妈妈,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她说着,从衣兜里摸索出那封打成结的信,放在地上,然后义无反顾地跨过那道窄窄的门槛,耳边妈妈的呼唤声像是突然被切断了电源的电话,一下子就消失了。
景以柔终于走出了这扇门,可是谁知道需要过多久,她的心才能跟着她的腿,也跨过这道囚禁她的门?
如果有人告诉你,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千万别信!因为那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如果你不想办法抚慰它,它会永远跟着你,深深地藏在你的心底,悄悄地折磨着你,以你难以察觉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