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返寺知变故,花楼舞队街中游)
姜鱼绕过巡视行到天衙寺正门远处,发现门前值岗的寺员数量和平常不一样,多了一倍。
“难道里面出了什么变故?”姜鱼思量几下,转到寺后的偏门,悄悄翻墙入内躲在房屋间阴影里,决定先去找池不群问个究竟,瞧一眼天上日头估量现在的时辰,想着对方此时通常在处理公文,顺墙根摸到他的办公屋子,从后窗戳开个洞向内看,房中空无一人,笔墨纸砚整齐摆在桌上,没有使用过的迹象。
“奇怪?老鸡贼外出了?”
姜鱼正在疑惑中,房门突然打开,进来两名寺员将桌上的公文拿走,又从后方书架上抽下几册,一同放在要搬走的公文堆上,边做事边闲谈。
“哎,不知道少卿现在怎样。”
“似乎伤的很严重。”
“我听今早值岗的赵旷说,少卿是被寺马拖回来,当时浑身是血……”
“这么说那马也是有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关门出去,姜鱼在窗外听个满耳——老鸡贼竟然受伤了,还伤的很严重,难怪门前多增加数名寺员。心中也是几分担心,便从办公屋子离开,溜到药房看他究竟如何,人也不在此处,略一想又折到他的休息房前,趁路过的寺员不注意闪身进去,轻轻关上屋门走到榻边。
榻上躺着一个熟悉身影,面容温和身材欣长,双目紧闭看似安然无恙,然身上全是包扎止血的伤布,脸上也有几道血痕。
姜鱼将佩剑搁在一旁,坐在床沿望着安静的池不群,伸手碰了碰他脸侧的抓痕。
原来这伤是真的。
“你被谁打的这么狼狈,一点都不像那些说书人吹的能通天。”姜鱼打趣道,“都说了多跟小爷学长见识,现在吃亏了吧。”
对方不做声,依旧躺着不动,姜鱼眼光随意落在屋中,继续说道:
“被打了没事儿,小爷给你报仇去。”
“不过不是免费的,你要给酬劳。”
“还有啊,芦槿他是个男的,不是你说的是个女孩。”
“你知道王适和我是同乡对不。”
“阿叶哈德昨天出门还被人骗了……”
“喂。你不会……”
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话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内心那种毛毛的难受感,被突如其来的空白冲的一干二净,虽然池不群似乎总喜欢捉弄自己几下,但忽然变成现在不说不笑的样子十分不习惯,像心里缺了什么,顿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你起来啊……”
话音落下不久,一只手掐上姜鱼的脸颊。
还拧的很用力。
“疼疼疼!!!!!什么人?”姜鱼被突如其来的一吓,下意识钳住伸出的手腕转头惊愕瞪着,发现榻上人不知何时睁眼坐起来,手上又捏又扯好像在试脸上的肉感。
捏了半天,对方蹦出来一句让人吐血的话。
“原来是真人。”
“你在胡说什么?!”姜鱼用力打掉对方的手,也不知道他在检查什么,竟然把一半脸给掐红了,先前的空荡心情被扔到十万八千里,揉着红肿处气道,“你醒了就拧我的腮?!”
池不群眨着眼道:“不是你说让我起来。”
“滚!”姜鱼发怒送了他一个字,消了半天气才开口问道,“你啥时候醒的?”
池不群如实回答:“跟你学长见识的那句。”
甭问,后面的话他全听见了。姜鱼眼角一抽,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果然对方接着说:“刚才有句没说完,‘你不会’后面的话是什么?”
姜鱼斜他一眼,补全话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池不群弯眉乐道:“你不希望我死?”
“当然。”姜鱼眼光非常坦诚回道,“你死了谁给我结这几天的工钱,还有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找谁实现。”
池不群听完微微一愣:“就……这样?”
姜鱼肯定点头:“就这样,不然呢。”
“……”
池不群似是无奈一叹,低头倚靠在姜鱼肩上,姜鱼又一惊,继而喊道:“喂喂喂你什么意思,少靠在我身上装虚弱,你能醒就说明没事儿了,起来,别耍赖啊。”
“不要吵,我现在可是病人。”池不群声音确是轻弱道,“就靠一会儿。”
姜鱼听出他话中的疲惫和不适,降低音调问:“要不我扶你躺下?”
“不用,靠着很舒服。”池不群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而且你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
有股香气?不会在拐着弯说自己没洗澡?姜鱼抬起另一个胳膊闻了一遍,确定身上没有任何异常味道,微微动了动肩膀,见对方又沉睡过去,小心扶他平躺在床上,将佩剑放在枕侧的床沿,然后轻手轻脚离去。
屋外天幕渐遮黑,坊内街道两旁的商家纷纷亮灯,宵禁鼓点一声声响起。
几个人盯了所有的游街舞队,每个路过的舞者不管男女都挨个过一遍,然还是没发现符合葡萄酒摊主描述的人,王适打了个呵欠实在无聊,再次试图和旁边人搭话道:“芦槿,要不咱们先回去,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他们可能不出来了。”
出人意料的是,芦槿居然点头回答同意,因为他也盯得眼睛酸痛,和王适一样疲乏,两人返身还没走出街道,路中回响的舞乐变了一个曲调,一队花车踩着乐点从街另一头驶来。
是最后的一队游街舞队。
这队花车虽出场晚,却别有特别之处,全队都由数匹骆驼拉动,最前方和左右是数名撒花踏舞的轻柔舞女;后方跟着一辆小车,上面站着几名跳火舞的男女;在后的车上是表演不同幻术和杂技的艺人;最后一辆装饰格外华丽的大车上,载着整个队伍的核心——舞乐。大车上建三层台,奏乐乐师在最下一层,身着飘逸衣物的舞者分围在中层,而最上层的小台上,矗立着另一个舞姬。
和中层的舞者不同,顶层的女人高挑个头深色皮肤,上身是纱罗做衣,除了几根彩带没有多余遮挡,精巧的银饰点缀衣角,下身则系宽大长裙裤,脚踝处收口,薄纱掩面,双腕和脚上戴满铃铛。应着乐师弹奏的曲子赤足而动,身上的铃铛有节奏的叮咚作响。
街上未散尽的游乐人群聚到路边看最后的节目,舞队路过两人旁边,芦槿无意扫视一眼,继而从后喊住王适:“那个女人。”
王适回头道:“哪个女人?”
芦槿眼神一指前方行过的花楼舞队道:“最后一辆花车顶层的舞女。”
最上面的舞姬刚好踏舞转到后方,王适顺着芦槿的眼神方向看去,仔细一瞧惊道:“是摊主说的女人!快跟上那队花车!”
此时暮鼓已剩最后三声,街道上挤满匆匆返家的百姓和余兴未尽的游人,两人在人群中逆行奔跑,受人潮频频阻拦,离舞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眼睁睁看着队伍使出坊门,不知道回到哪个周边坊里。
正对丢了目标无措追回,另外两人从远处赶来,狄通问道:“你们看见车上那个舞姬了吗?”
两人点头。
阿叶哈德道:“她跳的是沙洲区域流行的舞。”他方才也看到了路过的舞队,舞姬的一式反弹琵琶,是沙州敦煌一带舞蹈中常有的动作。
王适问道:“阿叶哈德,她的舞队是哪个花楼的?”
每个游街的舞队都是由城中的各大花楼出舞乐团,所以每个队伍在节目和车辆装扮上都有独特之处,外人一看特点就能认出是哪个花楼的歌舞,所以在节日中游街表演也是各家暗中竞争的时候,阿叶哈德在寺里休假时经常去看乐舞,对城中的各家花楼里的舞蹈特色熟知,回忆队中的特殊之处——拉车队的骆驼、衣着简洁的沙州舞姬、节奏明快的曲调……
片晌道:“是长兴坊的鸣月楼。”
各坊门已经关闭,负责巡视的其他寺员已上街,为了避免和寺里人撞见,四人只得先行回去,商量要不要像姜鱼一样半夜暗入鸣月楼,推门正看见本人坐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发呆,两眼放空的看着头上的石榴叶。
“咋了?”对方的神态似在游离,王适伸开五指在姜鱼面前晃了晃,“丢魂了?”
狄通也问道:“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姜鱼眼光转向几人,停了会儿蹦出来一句:“池不群受伤了。”
“什么?!”除了芦槿,另外三名寺员顿时一惊,阿叶哈德挨到姜鱼跟前连环炮似的问:“少卿伤的严不严重?伤在了什么地方?人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特殊的药材?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呃……他……”姜鱼被问的不知从哪个问题回答,王适插话道:“他还能不能爬起来把我们要抄的公文批完。哎哟——”
狄通在后面打了王适脑袋一拳,瞪他一眼换回话题问:“少卿现在情况怎样?”
“人很虚弱,身上都是包扎的伤布,听说被发现时满身的血。”姜鱼又问他们,“你们去街上看的结果如何?”
狄通道:“我们在舞队里看到那个女人,她是长兴坊内鸣月楼的舞姬。”
姜鱼听后呆了几秒,起身道,“给我张舆图,等会我去鸣月楼。”
“不用。头儿你在家休息,今晚……”王适打量姜鱼神色几眼,当即拦在他面前,回头瞅了瞅三个人拽过狄通道,“今晚让老狄去。”
姜鱼看着同样一脸惊愣的狄通,略带怀疑问:“他行不行……”
“绝对没问题,他路熟,而且轻功也不赖。”王适说着麻利推另外两人去准备今夜的探查,姜鱼被搁置到一旁无事干,抓抓头要返回自己房间,听背后飘过一句:“他怎么样?”
姜鱼停住脚步回身纳闷问:“你在说池不群?”
芦槿平静道:“不,你知道我在说谁。”
姜鱼歪头琢磨半天,恍然明了,随意一摆手道:“贺年依然很好。”
芦槿听后没说别的,直径返回屋子关上门,姜鱼被他难以捉摸的态度搞的糊里糊涂,转了转眼觉得奇怪,溜到他的屋前轻轻撬开窗户,支开伸头瞅着里面。
对方站在摆满药瓶的长桌前静止不动。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对方不动……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对方不动……
再一盏茶的时间,窗外人站不住了……
“吃错药了还是被点穴了,一个学医的定力这么强。”正发牢骚,屋内人忽地“呼——”一声,姜鱼立马缩半截身子只露眼睛以上,就见芦槿绷直的身子一松,长舒一口气。
“幸好他没事。”
“你想问贺年的情况就直说呗,绕来绕去不嫌麻烦。”王适同样趴在窗框上飞出来一句,把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姜鱼扭头找另外两个人。
“早各忙各的去了。”王适朝姜鱼呲牙一笑,探进上半身看长桌前定住的人,摸摸下巴说出自己的推测,“芦槿,其实你很在意贺年吧。”
桌面人的身子动了一下,小声道:“才没有。”
王适把窗户支开的更大翻进屋内,后倚在窗边道:“我倒看你挺关心他的,不然在街上你也不会拐弯抹角的问我和老狄是不是老乡,哎听说你和贺年是发小来着。”
“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姜鱼也跟着翻进屋子倚靠在窗边,深感王适的八卦消息能力简直无人能敌,不禁咋舌,“你要是去当百晓生,其他人都得饿死。”
王适一摊手很平常道:“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能守住的秘密其实别人早就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为啥偷偷摸摸打听贺年的情况?”
芦槿矢口不移道:“我没有。”
两人这次异口同声回道:“撒谎。”
芦槿嘴角一垂,提高声调威胁,打算掩过这个话题:“你们要是再问,就别想知道那个石头里的液体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相当管用,两人当即打住话头改问那摊红色液体是何东西,芦槿从后方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从中倒出一团红色的水,示意他们过来,两人凑到桌子边,见桌上红色液体没有散开也没有洇下去,边缘也不像水珠一般光滑,而是生出很多小触手。
“它是什么?”王适说着伸手指去碰桌上的红水,被芦槿用一根细木棒敲回去,严肃呵道:“别动。”
“不就几滴水,至于么。”王适吹着敲红的手指不满抱怨,而对方下一秒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它是活的。”
两人听闻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向后缩了几步,姜鱼不信道:“你怎么证明是活的?”
芦槿将细木棒戳进液体中,轻轻挑起,红水整个离开桌面黏在木棒上,似乎还在向下爬动,同时眼光一指桌边的一节竹筒道:“把那个竹筒拿过来。”
姜鱼按对方说的拿来竹筒,芦槿接着命令他打开横放在桌上,里面爬出几只大蚂蚁,抖着触角寻找路,芦槿将木棒搁在蚂蚁的前方,上面液体慢慢向着蚂蚁爬下,接触到的瞬间将蚂蚁整个包裹在液体中,不出多久,液体中的蚂蚁彻底消失,而液体体积比刚才大了一圈。
两人见后倒吸一口冷气,王适惊道:“它吃了那只蚂蚁!还变大了!”
“对。”芦槿挑起蠕动向别处的红水,飞速塞到瓷瓶里紧紧盖住,“今早无意发现,它会动也会捕食,进食后变大。”
“这东西果然有古怪。”一块假宝石、一个神秘的舞姬、一滩长得像水行为像动物的红色物体,姜鱼越来越觉得事情匪夷所思,隐隐感觉鲁阳三人昏迷不醒、池不群身负重伤似乎与它脱不开干系,心中期盼狄通能从鸣月楼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