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怎么了?”繁骐问。这是他第三次把云衷从马背上撞下来了,“竞技场上比枪术,我从来没赢过你的,你今天不舒服吗?”
云衷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到自己的枣红马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好远,停在围栏边吃起了嫩草。“没什么,我好着呢。从前我总是赢,是因为你们一直让着我。”他对自己的亲卫队长笑了一下,“你早就应该像今天这样,拿出自己真实水平的。”
繁骐担心地看着他,“要不然,我们换成重剑练习,怎么样?我担心你再这样摔下去,会摔成脑震荡的。”
“好吧。”云衷同意得很爽快,他走到剑架前,抽出一把剑,握在自己手里。
“呃,那把剑是我的。”繁骐提醒他。
“嗯……对,我就是要拿给你。”云衷灿烂地一笑,把剑递给了他。
繁骐的表情更担心了。
云衷又拿出一把剑,看了一眼。“啊,”他瞥见亲卫队的副队长伯元从旁边路过,就招了招手。伯元过来了。“你的,”云衷把剑塞到了他手里,“你们两个,请吧。”然后他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伯元和繁骐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不知道,”繁骐说,“最近有不少小道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哪些让他不开心的。”
“你是指什么?我听说旧氏族那边很生气,好几个威望高的头领都主张对我们出兵。”
“但是恒烛把他们摁下去了,这个我也有听说——恒烛那个老好人,还是那么软塌塌的。”
“还有什么?好像听说兰泽的那个姐姐回到羽京就病倒了,病得很重,连续几天发烧、昏迷不醒什么的……”
“现在她醒了吗?”
“不清楚。这个会让主公从马上摔下来吗?”
“谁知道。”
云衷自己也说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连着几天睡不好觉了。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睡不着。他只能躺在床上,两手枕在头底下,看着窗外的夜空,看着月亮从天上一点点走过。
他试了好几种安神的草药茶,都没有用。还有强力镇定的咒语,也是无效。
他是从哪天开始这样失眠的?
让他想一想,好像……好像就是从林檎离开的那天晚上。
不可以提林檎这个名字。他突然想起来。这是他严禁自己想起的一个名字。刚才怎么疏忽了呢?
他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到了窗边,看着下面的花园。
又快到主神震烨的诞辰日了。园丁们已经把花园布置了起来,摆上了葱绿的杉树,树上挂满花球、彩灯。今年的杉树格外葱郁高大,披着满月的光辉,灿烂夺目。
树下还有一些簇新的摆设,像小小的花车、精巧的小篱笆什么的。在它们旁边一个背静的角落里,摆着一只不那么新的木雕小鹿。
这只小鹿,从他儿时就有了。最开始,是他要求每年过节都看到它的,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特意提起它,但是过节时把它拿出来摆上,已经成了城堡里的惯例。
它在月光下戴着一顶小红帽,调皮地歪着头,好像在望向他。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他从这同一扇窗口,经常看到花园外面有另一个孩子,仰着一张小脸,被她的妈妈牵着手,欣喜地望着园中的一片五彩缤纷。
那个孩子的名字,似乎是“小苹果”。
他突然知道林檎为什么会让他觉得眼熟了。
她有点像当年那个小苹果的妈妈。但不完全像。
她也有点像当年那个小苹果,但也不完全像。
答案有可能很简单:她就是长大了的小苹果。
童年时的他曾经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现在,他心里隐隐地知道:他把她又放走了,他可能真的不会再见到她了。
在头发上胡乱拂了一把,他越发没有了睡意。童年渺远的记忆可以不再细寻,魔杯之夜发生的一切却仍是历历在目的清晰。
那一夜,魔咒的作用发挥得太出色了。当他和林檎彼此凝望的时候,他在她眼里看到的是那样的亲近。这让他很满意——他想,他应该是为了咒语的成功而满意吧。然后他就头脑发热,说了很多平时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比如他说,他要给林檎七个孩子,还要他们全都长着她的水碧色眼睛。
他还记得她的反应:很宽恕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明知他说了可笑的事情,却还是决定包容他,只因为他是她所爱的人。
接下来他的反应,还有他说过的别的话,就更不堪回首了。
是不是因为这些恼人的记忆,他才每天晚上睡不着?
或者,是因为她留给他的那把匕首?他走回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它,仔细看着,心思渐渐就像刀鞘上的花纹那样繁乱。
早知道这样,他真不该用魔杯咒语。他应该找一个别的咒语,不是只让林檎一个人遗忘,而是能让他们两个人同时遗忘的那种。
那样的话,他心里会好受很多。
还有一点,也是他没有计划周全的:林檎虽然忘掉了中魔咒以后的事,却牢记着他如何哄骗她中了魔咒。她对于被骗是那么痛恨。所以当她清醒过来以后,立刻对他格外冰冷。这种态度的转变非常伤及他的自尊。他不会忘掉天色微亮的时候,是他先醒了过来,她还在甜睡,几丝头发扫到了眉上。他伸手想帮她把头发拂开。她一下惊醒了。看着他的眼里只有陌生、茫然,然后是惶惑。他就知道,魔咒已经失效了。
然后她就走了,先走出他的房间,再走出他的生活。她最后一次对他说话,只问过三个字,“兰泽呢?”
他默念着这三个字,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那大概是讽刺吧,如果不是,还能是什么?
他心底里依稀还有印象:儿时的他一直很希望遇见林檎,却不知道为什么希望遇见她。也许,他是希望得到她的微笑和好意?
现在他得到过了,可那是魔咒带来的,是假的。
而且已经结束了。
从今往后,不管真的假的,恐怕他都再不会得到她这份好意。
但是别忘了:他可以得到她。因为她戴走了他的戒指。
那是他家族传承的魔法婚戒,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留在他手上。它能让他随时知道她的所在──这便是这对戒指的魔力。
在她承认有那么一个诅咒笼罩她的时候,他还能把戒指交付给她,作为信物。这份感觉足够荡气回肠的了。所以,他可以主张对她的所有权。他有这个资格。
想到这里,他把匕首在枕头下放好,重新躺下,终于安然地睡着了。
他梦见了林檎:似乎是在羽京的节日庆典上,她站在人群中,穿着黑色的细羊毛长裙,棕色的卷发梳成一个蓬松的麻花辫子,搭在肩头。他能感觉到她也在望着他,只是她的脸色,是那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