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面前释放情绪后,傅老太太的精神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除了偶尔会看着傅老头子生前最爱坐的那张椅子发呆,她已经基本变回以前那个絮叨的老太婆,这过程除了儿子陪伴,还需要时间辅助,两个月就这样过去,现在已然是冬天了。
傅西杰仍旧坚持每天陪伴,但随着每日不停地唠叨,他终于决定要离开省城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继续生活。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在耳旁重复不停地说一件事,因为如果那件事他认为是自己必须要做的重要事情,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提及过,他也一定会完成。
不管是在哪个时代,成家立业都被奉为人生更重要的两件事。立业暂且不说,这还要谈及际遇,能够早日娶个老婆生个儿子,是两位老人一直希望傅西杰赶快完成的事情,更何况傅西杰早已不再年轻,再过两年如果依旧孑然一身,恐怕就要遭到旁人的指指点点了。
定下了离开的日子,他打算和家人一起吃一顿饭,毕竟父亲过世后每个人心情都不好,也都在忙这忙那,还好时间磨去了一些悲伤,是时候重新让家庭的氛围好起来了。
事情也的确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餐桌上逐渐有了往日的气氛,只是在一番谈笑下来之后,众人会不自觉变得沉默,因为若是在往日,此时是傅老头子发表自己看法的时候。
好在傅东路想到了一件事情,打破了沉默。
“对了,西杰,你猜我遇到谁了?”
“谁?”傅东路很少会这么神秘兮兮地说话,这也让傅西杰对自己哥哥遇到的人来了兴趣。
“我今天去谈生意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你大学同学,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叫什么来着,对了,黄舒晴,没错,就是她!”
黄舒晴是傅西杰的同班同学,与普普通通的傅西杰不同,黄舒晴是校花级的人物,当时追她的男生不知道有多少,只可惜黄舒晴直到毕业都还没有男朋友。
“喔,每天都有巧遇发生,看来你遇到了。”嘴上这么说着,傅西杰的心跳却忽然加速。
“你别说,这还真的是挺巧的,本来我是去谈合作的事情,但对方却想多一家公司来加入这个项目,本来我还想委婉拒绝,但一看来人竟然是你那老同学,一问之下才知道,别人现在自己开了家公司。哎,你别说,这黄舒晴虽然又漂亮又能干,但却没有忘记你这个不起眼的同学,那天我们聊完正事以后她拉着我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
“是吗……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傅东路看着自己弟弟一直单身其实也着急,所以傅西杰对他说的这番话持怀疑态度。
“我和她还能聊什么呀,我们又不熟,家里面这些事情我也不好随便乱说,所以她说想要直接找你聊聊。”说这话的时候傅东路转头冲着傅老太太瞟了一眼。
这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傅西杰的眼睛,他暗暗叹了口气,说:“找我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有欠过她钱。”
“哎,我说西杰,你就不能争气点吗?我这个大哥已经替你做了很多事情了,而且这次,我敢打包票,绝对是她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才给的,她说要搞同学聚会,联络不上你,我想想也是,你到现在都还没手机呢,所以我今天去给你搞了台最新款的,诺基亚。”
傅东路边说着边把一个盒子递给傅西杰,对于这种高科技的东西,傅西杰本能地拒绝,但哥哥既然都已经买了,他也不好推辞。
“本机号码和黄舒晴的号码我都写在纸条上放进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傅东路使用手机已经有些年头了,傅西杰则连座机都很少使用,望着那印着商标的手机盒,他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一些令人开心的往事,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告别的时候,傅老太太又叮嘱了好几遍这几天一直在提及的事情才把傅西杰送出家门。
回到酒店,傅西杰从盒子里拿出手机,长方形的小东西,头上有一根可伸缩的天线,那张写有黄舒晴电话号码的纸条就在盒子里。
他拿起手机,独自望着窗外的月,中秋已过,月亮残缺,就像他的青春,已经不再完美。
傅西杰和黄舒晴其实除了是普通的同学外倒也还有些过往,这件事情连他哥哥都不知道。
大学时的黄舒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来普普通通的傅西杰是不可能会跟她有任何关系的,直到他第一次参加文学社的活动。文学是傅西杰少有的几个兴趣爱好之一,当他知道大学有社团这种东西时自然是要参加的,这就像是命运安排好的剧本,文学社成了傅西杰和黄舒晴相识的舞台。
“喂,你好。”电话通了,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好。”许久未联系,一时间傅西杰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沉默,傅西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黄舒晴则还在奇怪对方为什么不说话。
过了好久,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傅西杰?”
“嗯,是我。”傅西杰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可算找到你了,我还以为这次同学聚会见不到你这个老对手了呢。”听着黄舒晴爽朗的笑声,傅西杰不禁又开始回想在校园里的时光。
随着文学社不断地发展壮大,加入社团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接近黄舒晴而来,所以成员的水分越来越大,也导致许多文学社的分享作品活动都成了变相的告白会。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啊,都过去那么久了。”傅西杰由衷地笑了,原来,她也记得以前的事情。
在那段岁月中,只有少数几个成员是真的在写自己喜欢的文字,而傅西杰和黄舒晴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然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你写的那首《花》我还差不多能背出来呢,你最近怎么样?还有继续写诗吗?”
“早没有了。”或许是因为没了与黄舒晴的互相竞争,毕业后参加工作的傅西杰没了再继续追逐文学的念头。
“这样呀,太可惜了,哎,对了,同学聚会你必须得来,大家都好久没见了,是时候聚聚了。”
“……嗯。”
是啊,距离毕业都已经过了好久了。
傅西杰本就是个念旧的人,加上难得黄舒晴还记得自己,他当然会去。得到答复的黄舒晴很开心,她再三把时间地点交代后才不舍地挂掉电话。
同学聚会的时间定在三天之后,或许是命里注定傅西杰要参加,所以才让在他临走前一天的晚上知道这个消息,无论如何他都得在这间宾馆里多待几天了。
傅西杰并没有把自己留下参加同学会的消息告诉傅东路,虽然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可傅东路和傅老太太肯定会对这种事情特别关注,傅西杰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失望。
所以,傅西杰用等待的时间回了趟大学,曾经待了四年的地方,现在看来,许多东西都没有改变,只是校道上的面孔已不再熟悉。
傅西杰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改变,大学时的他也同样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内向孩子,或许是因为周围有太多优秀的人,只有在文学社时他才能找到自信,所以对于他来说,整个大学的记忆,不外乎就是三个地方:宿舍,教室,文学社。
这也是为什么当傅东路提起黄舒晴这个名字时他心中会有些许涟漪荡开的原因,文学社里最耀眼的人,正是黄舒晴。
凭着记忆,傅西杰来到校园西门那棵大榕树下,他记得在这里举行过一次文学社的诗歌朗诵,也就是在那天,傅西杰写的《花》第一次击败了黄舒晴的作品,赢得了社内的一等奖。
不过今时今日再望去,那里早已没了当时的身影,能看到的,只有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在卿卿我我。
三天很快过去,同学会当天,傍晚时分。
傅西杰搭了一辆三轮车晃晃悠悠地来到约好的地点——一家在省城颇有名气的饭店。说是颇有名气,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富丽堂皇,按照黄舒晴所说的,他来到了指定的包厢。推开门,里面摆了三张桌子,此时已经坐了一半人,傅西杰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黄舒晴,她似乎比以前更迷人了,这些年的时光没有抹去她素雅的气质,反而在此之上增添了成熟的韵味。
“傅西杰!”
她也看见了他,不知为何一声高喊,瞬间整个包厢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傅西杰尴尬地笑笑,赶紧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被这么多人注视是什么时候了,总之这样的感觉让他全身上下都感觉非常不舒服。
幸亏在场的各位同学除了黄舒晴外没有人太在意傅西杰的到来,很快气氛又恢复如初,这也让傅西杰缓过来。他还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听旁边人说话,默默看周遭人的表情,偶尔会感叹为什么自己总是融不进大家的话题里,最后总是很快释然:其实这样挺好,当一个不被别人注意的透明人,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有时偷偷溜走,也无人会发觉。
不过很快平静就被打破了,黄舒晴在众人的目光下坐到了傅西杰身旁,眉宇间的喜悦难以掩饰,正常人都能够读出她此时的心情。
“傅西杰!”
“……”
这么富有活力的打招呼方式让他不知所措,当然,大学时的黄舒晴也并非是冷美人,但她活泼的一面只会在自己闺蜜面前展露,记忆中还没有哪个男同学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愣什么,我叫你呢!”所有包厢里面看着他的目光飞快地转换了三次,从不解到惊讶最后掺入了一丝嫉妒。
忍耐着浑身不适,傅西杰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你最近怎么样,在哪里高就?”
“我?我回老家发展了,就是个普通的文员。”
本没什么特别的对话,可旁边的同学听见后竟从鼻腔中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声音黄舒晴也听见了,她皱眉望了对方一眼。
“挺好的呀,与世无争,倒是像你的性格。”她没有被别人影响,继续笑着和傅西杰说。
“好不好也就那样吧,我听我哥说你自己开公司了,你还是那么能干。”要说傅西杰当年对黄舒晴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相比于傅西杰只能在文学社找到自信,黄舒晴却在各个领域都得心应手,无论是专业学习还是后来加入学生会后的表现都得到了老师和学校的肯定。
所以他只能默默地把爱慕之情放在心里,但话又说回来,以傅西杰这样的性格,就算没有这些外在因素他也很难踏出那一步。
“能干什么,还不是过日子嘛,其实人活着开心最重要,开多大的公司都没用。”
说到这里,黄舒晴的神情有些黯淡,傅西杰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只能沉默。
好在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会儿,基本上来参加聚会的人都已到齐,服务员也陆陆续续地把美味端上桌来。
在这个物资愈发丰富的年代,人们对美食的品质追求也发生着变化,同学会上西装革履的那些人看起来混得风生水起,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眼前的食物一边天南地北地侃着大山,傅西杰感觉自己完全搭不上话,只能低头默默地在听他们聊天的内容:
“这个月,我们公司目标是五个项目。”
“我这半年都在忙,老板太信任我了,什么事情都让我干。”
“唉,还是你们过得好,我那破公司现在才有十几个员工呢。”
看起来傅西杰这个班上的同学们都是各界精英,唯独黄舒晴没有参与进去,只是偶尔有人跟她说话时礼貌性地回答一下。她不停地喝酒,自己一个人时喝,有人过来敬酒时喝,傅西杰不曾记得大学时的黄舒晴有喝过酒,但现在看来她的酒量倒是不输在座的大部分男人了。
他很想劝她不要喝那么多。
他很想随便找个话题跟她聊聊。
可那些不停吹嘘着自己有多厉害的同学每个都像是豺狼猛虎,仿佛只要傅西杰敢开口和黄舒晴说一句话,他们就要生吞活剥了这个混得不怎么样的老同学。
终于,大家都吃喝累了。
没人愿意再站起来敬酒,那些不胜酒力或有其他理由的人早早离开,原本热闹的包厢里少了一半人。顿时冷清下来的气氛让傅西杰知道时候也已经不早,他感觉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便想要离开。
可当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身旁的黄舒晴察觉了他的动作,轻声唤了一声,留下了男人要离开的脚步。
傅西杰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这时他才发现,那个从认识开始就不敢过多正视的女人在那艳丽的外表下竟然也会露出这么寂寞的神情。
“别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她脸色透红,不知是醒是醉,呼出的鼻息里夹着浓浓的酒精味。
尽管如此,傅西杰还是坐了下来,静静地听她想要说什么。
“这么多年没见了,为什么你感觉好像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呢?以前我记得你总是喜欢偷偷地看我。”黄舒晴妩媚地笑了。
“我?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天生就不擅长说话吧。”傅西杰看着眼前的黄舒晴,心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陌生感。
“是吗?其实不会说话也挺好……”还有同学在陆续离开,很快偌大的包厢里就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你结婚了吗?你哥哥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你也应该成家了吧。”
“还没呢。”又是这个话题,傅西杰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还没结婚?”黄舒晴虽然语气很惊讶,但看她的表情却好像是在意料之内的事情,“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结婚怎么行,对了,你有我号码的吧,哪天你有空了打给我,我也有几个适合你的朋友没结婚呢。”
傅西杰听后表面答应,却忍不住去看黄舒晴纤细的手指——那上面并没有结婚戒指。而后,他俩随意地又闲聊了好一会儿,说的都是些当年的事情,文学社,诗歌,梦想,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傅西杰来说都已经太遥远了,在小城里与世无争的生活,的确会让人变得健忘,其实只要不忘本,这也不外乎是一件好事。
离开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黄舒晴有车,执意要把傅西杰送回宾馆,两人在车上一言不发,直到下车时女人才丢下一句话。
她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而傅西杰,只是本能地应了一声。
送走了黄舒晴,傅西杰躺在不算柔软的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无论是在大学时还是毕业后都如此迷人的女人,只是倾慕之心早已淡了许多,现如今留下来的,更多是重新见面后她一连串的奇怪举动。毫无疑问的是,她变了。
不如以前那般单纯,好在也没显得多世故,究竟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事情?如果旁敲侧击地当面去问她或许可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可惜刨根问底不是傅西杰的性格,遇到这种事情他更喜欢自己闷着慢慢琢磨,这是他生活的乐趣之一。
把自己丢进迷雾里,慢慢拨开,就算实在无能为力,那也就由他去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早晨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多,可他不赶时间,悠闲地退掉房间,傅西杰慢悠悠地搭上了下午开往小城的班车。
车轮转动,摇晃的车上傅西杰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完全不被身旁吵闹的人们影响。
只是这一次和来时不同,那时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脑海中冒出的都是不好的想法和儿时弥足珍贵的记忆。
在父亲走后,心情得以舒缓过来的傅西杰不再纠结于负面情感,反而在看天边的云朵时总能想起以前黄舒晴在文学社和别人争论用词时认真的脸庞。
看来,是该成家了。想到这里,傅西杰无奈地笑了笑,有的时候人会莫名地感到无奈,其实并非有多么无可奈何,更多的,只不过是单纯地抒发一下内心的真实情感罢了。
当傅西杰回到小区时已经很晚了,老人们早已进入梦乡,他轻手轻脚地在夜里行走,回到楼下时还不忘打开信箱——果然,这些天不在,信箱里塞满了信。
不回信可不是个好习惯,尤其像傅西杰这么看重文字交流的人更是如此,瞬间他心里有些难受,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他也很难在这一刻原谅自己。
直到在上楼时闻到楼梯间里的香水气味,傅西杰才把注意力从没有及时回信这件事情上转移过来。
那味道是他在这楼里第一次闻到,在这他极少会出来活动的深夜,那股味道好像来自某个自己曾经做过的美梦里,那个面看不清楚样子的女子身上。
若陌,神秘的女人,十有八九是她身上的香味。
联想到王大妈说过的话,傅西杰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名字。他朋友少,异性朋友更少,从小也因为害羞没怎么跟女生玩在一起,对于女性思维方式他完全依靠自己的臆想,而在固有思想的作用下,香水味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贬义性质的东西,这一瞬间,他竟对若陌有些失望。
脑中胡乱地想着,傅西杰开门回到家里,空荡却又熟悉的感觉给了他安全感,顿时睡意涌出,连信都没拆开,世界很快昏天黑地。
这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多,尽管如此,他却仍然感觉很疲惫,清醒后意识迅速恢复,让傅西杰重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脑中一闪而过的某个念头立刻把他紧张的神经给勾起来——工作。
按理说家里面出了大事,请假是应该得到通融的。只是傅西杰这假请的时间的确是有些长了。
当时因为情况紧急,傅西杰也没有明说要请多长时间的假,老傅头走了以后他只能不停地打电话给领导续假,直到领导发出最后通牒时,正好是傅西杰得知有同学聚会这件事的那天。
怀着沉重的心情他离开家,街上有许多各自奔波的人,傅西杰很快加入了其中的行列。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掠过老旧的邮筒,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公司。
其实像傅西杰这样的人,就算这么长时间不来也不会引起一般人太大的注意,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如果偏要说有的话,谢龙珂恐怕要算一个。
就如同预想中的那样,刚一进公司就被无所事事的谢龙珂看见,这坏透了的人带着头起哄,让许多在工作中的同事把目光聚集到傅西杰的身上。
傅西杰低下头不去应对,径直地走进了领导办公室,接下来的事情当然也是避免不了的——那一顿从道德到纪律的谴责。
也不知领导究竟说了多久,傅西杰听见的只有他说的“出去”二字。无论如何,工作是保住了,可惜傅西杰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喜悦。
“哎哟,我们的旷班大英雄出来了?怎么样?领导都赞扬了你什么?”谢龙珂早就等在外面,也不知在傅西杰请假的时间里他是不是都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捉弄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同事。
傅西杰什么话也没说,继续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离开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此时变得乱七八糟,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跟谢龙珂脱不了干系。
一言不发地把东西重新摆放整齐,再用纸巾擦去上面的脏东西,傅西杰才终于缓缓地把头抬起来,好好地环视整个办公室。还好,这一望之下得到的结果让他安心许多:除了谢龙珂仍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他外,其余的同事已经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工作中。
长舒一口气,傅西杰调整心情,努力让自己进入丢下了快三个月的工作中。
秋天安逸的清晨缓缓过去,随着时针指向中午,大家都纷纷起身离开去食堂吃饭。傅西杰当然也不例外,他连早餐都没吃,在事情渐渐淡化后,腹中的饥饿感疯狂涌出,这加快了他的步伐。
熟悉的食堂,他已经在这里吃了多年的午饭,每次来时傅西杰都点一样的菜,坐在同样的位置,一个人吃。可今天似乎多了点其他东西——本来无人在意的他,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并没有具体听到别人在说什么,只是自从傅西杰踏入食堂以来就感觉浑身不舒服,总有同事或不经意或刻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看过来。
这一刻傅西杰终于知道,这些人并不是不去议论,而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再换种方式。他早就知道人情的淡漠,现实也最终将他最后的幻想打破,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只能默默接受,他加快速度吃完饭,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再孤独一点,希望这样能让每天的时间过得快一点。
接下来的时间怎么过去的,傅西杰已经忘记了,或者,他根本也不想去深究。总之谢龙珂的冷嘲热讽肯定是少不了,同事们那看戏的态度也明显恶劣了一些,世界充满了恶意,就连那辆伴随他许久的自行车也在半路掉了链子。
花了半个小时找人重新修好自行车,摇摇晃晃,傅西杰回到家。小区给他带来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填充了空虚的内心,楼底下碰巧遇到的王大妈,这一刻,她像个可爱的天使。
“小杰,来来。”看见傅西杰,她很是高兴,她知道傅西杰去了省城,却不知道他去省城做什么。
“王大妈,怎么了?”停好刚修好的自行车,打心底里笑出来。
“这段时间你去省城干吗了?我看你怎么好像瘦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王大妈皱起眉头。
真心实意的关心,这比钞票更让人感动。王大妈以前就和傅西杰的父母关系挺好,现在问起,傅西杰也没有遮掩什么,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生老病死本是不可抗拒的事情,到了王大妈这样的年纪却难免对生命逝去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傍晚的光幕下,她离开时的背影多了几分落寞。
温暖的家,当人遇到挫折或情绪低落时它的意义才会更完美:虚荣心勾起的物质欲消失殆尽,最基本的诉求变得珍贵,情感唯一能够发酵升华的地方,只有那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这些都是傅西杰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的感触,他轻轻关上门,拿起那一沓还未拆封的信,开始细细品味起来。
离开了几个月时间,对于写信给傅西杰的人来说,他就好像人间蒸发般,从一开始仍然热切期盼得到回应,到后来疑惑询问,好感能催化荷尔蒙,也能彻底摧毁它。在屡次求问得不到结果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弃,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连责怪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事情不是绝对的,离开的人也并不是全部,只不过那不是傅西杰最关心的部分罢了。他望着那五六封字体娟秀的信,在最后道别的字里行间,男人完全感受到了内里散发的伤心和失望。生活充满了太多无奈,这位笔友是他最近在报纸书信交友栏认识的,两人聊得挺投缘,对方本以为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但忽然消失的笔友难免在不安的臆想中变成玩弄情感的骗子,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解释也没有用了。
叹了一口气,傅西杰把信收好,再看另一沓,那字体朴茂工稳,明显出自男人之手。
若陌,对门那位神秘女子,当初离开时没有来得及把真相告诉邮差阿发,所以那些写给若陌的信依旧全部塞进了傅西杰的邮箱里,从写来的信看来,她很清高——继上一封信后即便没有收到对方的回信也没再给对方写过一个字。
所以,那个画过若陌的男笔友也走上了之前那位女笔友伤心的足迹,傅西杰又看了一遍绝望的文字,在心里由衷祝福这两个同样因为傅西杰而大获感伤的笔友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看完了这些绝望的信,傅西杰感到非常内疚,只有经常与笔友进行交流的人才会知道能够互相通信并且聊得来有多么不容易,他一时好奇,为了能够偷窥别人的私隐用地利人和的优势获得了这个优先看信的权力,可不曾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若陌和她的男笔友缘尽于此,而且是无法补救的那种。
敲开若陌的门然后把信全部交给她并承认自己动了手脚让她收不到信?这很坦诚,却并不是傅西杰做事的风格,他并不龌龊,也绝对没有害人之心,认识他的人也没人说傅西杰是个坏人,但也正是因为一直如此而塑造的诚实形象阻止了他成为一个知错就改的好人。
于是他开始想其他办法来弥补,想着想着,脑海中闪过的想法就渐渐与如何补偿若陌毫无关系了。
从来信中得知,那位伤心笔友和若陌也是在报纸交友栏中相识的。想到这里,傅西杰夺门而出,目标是门口的值班室。
傅西杰订有报纸,每天订的报纸都会送到值班室,如果没拿就会一直放在那里。
跟值班室的大爷道了声好,他把过去几个月的报纸都翻了出来,当然,报纸这种时效性的东西不是珍藏的对象,所以这里剩余的并不完整,可傅西杰的运气不错,果然让他看见了若陌登的征友信息,时间在一个月前。
“若你我本就陌生,比繁星点点还茫茫的人海里,我们凭什么相识?”每个登报征友的人都能写一段话,有诗意的,有务实的,而若陌是那么特殊,说不出的迷茫,说不出的无奈。
抽出这张报纸,和大爷说了声再见,傅西杰快步回到家,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多,冬夜的月光特别皎洁,照在他步子后面,留下轻快的痕迹。
果然若陌在得不到这位笔友回信后又上了交友栏,可惜那清冷独白塑造的形象太过孤高,如同月光下站在山巅的惆怅女子,一袭白衣随风舞动,不必说话已经拒人千里之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傅西杰毫无疑问是个孤独的人,他将若陌的话放进自己从小就孤独的故事中,那惆怅女子的影子,竟是似曾相识。
写信,他决定给若陌写信,冥冥中像是天意,或许他本就该这样做。他用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来写这封信,这种重视的感觉前所未有,一次次地把信纸扯开揉碎,不知不觉倦意袭来,傅西杰就这样在桌上睡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是上班时间,意识恢复完全后脑袋的疼痛感提神醒脑,再接下来连续的几个喷嚏很明确地告诉傅西杰——他感冒了。
久病成良医,从小就没离开过小病小痛的傅西杰很快评估了自己的状态:虽然很难受,但坚持上班应该没问题。
简单收拾了自己和饥肠辘辘的肚子他来到公司,迟到已经在所难免,领导那黑得发青的脸,好像是见了几辈子的仇人。
臭骂一顿肯定是少不了,在这过程中傅西杰低着头,脑子里想的依旧是怎么给若陌写最完美的开场白。
就像那句独白带给傅西杰的震撼,迟到的人儿始终相信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也是这么诠释“万事开头难”这句话的。
领导的训斥没持续多久,傅西杰得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事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谢龙珂那阴险的笑容酝酿着阴谋,他知道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解释和避免,低下头,摊开信纸,今天的工作已经抛在脑后,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地完成这封信。
认真是时间的催化剂,不知道尝试了多少遍,傅西杰终于画下了那个句号,他伸展疲倦的身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没了那些目光,这个地方仿佛恢复到了往日的样子,过去他总是轻轻松松的一个人默默上下班,不被人关注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可就在傅西杰刚做完手上的事情要离开公司时,一只饱含罪恶的手从他身后伸来,抓在信封上。
这可是对傅西杰来说很珍贵的东西,下意识的他手上也用上了力道,信纸本就不堪蹂躏,这两方同时施加力量,瞬间信封就被撕成了两半。
“哈哈哈,我看你写了一天了,怎么样,感觉还好吗?”罪犯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拿着那半封信,躲得老远,脸上那纯粹是因为犯罪而绽开的笑容夹着无与伦比的粗鄙和恶俗。
谢龙珂,本来傅西杰早已习惯了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如果放在平日他肯定会选择息事宁人。
可父亲的过世,一众同事奇怪的目光,多年的积怨再加上对若陌的幻想,多种因素加持之下,傅西杰心中那团几乎不可见的火苗终于被点燃,他瞪大双眼大吼一声——抄起台面上的笔筒就往谢龙珂脸上砸去!
这已不再是小打小闹,傅西杰这一下用尽了全力,笔筒里有钢笔,有铅笔,有水性笔,巨大的力量推动下它们在空中分散开,瞬间整个办公室一声闷响——石制的笔筒重重地砸在了墙上。
无论是听声音和笔筒飞行的过程都足够告诉在场人如果被砸中会是怎样的下场,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他们呆呆地望着傅西杰,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喂,傅西杰,我只是……”谢龙珂也感觉到事情不妙,他想开口辩解,但盛怒之下的傅西杰根本不由他多说,肾上腺素疯狂地催化他弱小的身体,尽管从小到大没有打过架,但没见过猪跑还吃过猪肉呢,凭着从电视上得来的记忆,他用生硬的姿势拿起那张他坐了几年的凳子,毫不犹豫,再次丢向谢龙珂。
又是一声闷响,可怜的墙壁再次遭殃。
谢龙珂着实被吓到,他不再辩解,而是飞奔似的离开办公室。看着敌人逃离,傅西杰胸中的怒火终于得到了宣泄,他喘着粗气,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见也想要溜走的其他同事。
“喂。”傅西杰叫住其中一个人,“明天帮我跟老板说,我不干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份稳定的工作,朝九晚五,在这小城来说已经可以让一个人过得非常安逸,若是相亲找对象的话也是很加分的一项,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么多饱受谢龙珂欺凌的人才会敢怒不敢言。
毫无疑问明天整个公司都会知道傅西杰的事情,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同事,为了一封信把谢龙珂给砸了,不仅如此,还炒了老板的鱿鱼!
一封信?在旁人眼里,整件事情的确是这样,可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只不过傅西杰肯定是不会告诉其他人了。
还是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自行车,一路吹着冬天刺骨的寒风,傅西杰回到家。就算信被撕毁,可里面的内容他又怎么可能忘记?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这没什么损失,但这就是理性与感性的区别。
对付了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傅西杰只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就重塑了那封写给若陌的信,不仅如此,或许是发泄情绪后思路特别清晰的缘故,在他看来手上这封信的完成度比在办公室写的那封还要高。
最后,傅西杰又检查了一遍地址,收信人那一栏肯定是没错的,而寄信人地址他就需要再反复确认了。
就用自己家的地址?
其实让若陌知道自己就住在她对门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就是有个说不上来的原因让傅西杰本能地排斥这个选项。于是他选择了一个老朋友的住址,事实上,应该是他哥哥的老朋友才对。
那人和傅东路是同学,两人同年离开小城去省城发展,而后也相继把自己的父母接了过去,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个像傅西杰这样愿意留在这里的弟弟,于是他们家那套房子就空了出来,本来出租了一阵子,后来由于租户的种种问题让人烦恼不已,于是那人就把钥匙丢给傅西杰,让他帮忙照看。
说是照看,傅西杰也没去过那边几次,那地方距离傅西杰的家并不近,并且那人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也知道他们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之所以还留着那所房子的原因恐怕只是给老人家一点念想。
所以,有这么好的资源,傅西杰当然不会放过,只是由于太久没去那边,楼号和房门号有些不太记得罢了。
心想着明天寄信前去确认一次,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见几封自己已经读完放在一边的信——看来他还得继续写回信。
刚拿起笔,桌上却传来一阵音乐声,来自那台傅东路赠送的手机,拿起来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黄舒晴的声音。
“喂,傅西杰?”
“嗯,是我。”
“你已经回到家里了吗?”
“嗯。”
“你怎么回到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
傅西杰的确没想过要打电话给黄舒晴,匆匆见了一面,他只知道自己这位校花同学改变了许多,但学生时代对她的爱慕之情却已经被岁月和世事无常抹去了。
所以在这样的问题下,傅西杰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好在黄舒晴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尴尬,她笑着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气氛瞬间就缓和过来。
而后的时间两人都在闲聊,起初傅西杰对于拿着电话聊天很不习惯,但在孤独的冬夜里,能够从一个机器里与声音悦耳的女性聊天,这本来就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他渐入佳境,聊得也越来越投契。
电话挂断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十二点,与黄舒晴的这一通电话让他心情愉悦。傅西杰并没有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却在没有得到任何安慰的情况下豁然开朗,他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第一次与其他人在电话里聊得这么久?
或许这聊天的对象是黄舒晴?
又或许是被黄舒晴这样的女人主动联系?
也可能只是因为拨开了遮挡视线的野草,看见了生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