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章:冬夜
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看着别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进进出出,可其实我们自己也在别人的生活里来来往往。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抬起头,那个每天都会见到的小哥脸上略有不耐烦。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或许在怀疑这个人是否能够听见他说话。于是他把手机摆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时间,做了个请的姿势,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好像还骂了句什么。
在这里并没有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一个醉汉除了转身离开也没有其他的选项。
又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间流连许久的酒吧已经远在身后,它并没什么特色,普通得连叫什么名字都无法让人记住,而我成为常客的原因很简单——那辆新车已经被卖掉换成了酒钱,如果去太远的地方买醉,恐怕会睡倒在路边。
大家都说这是个没有冬天的城市,也有人说,人如果心中没有温暖,任何时候都是冬天。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我只知道我很讨厌说这句话的人,就当是因为我信了他,每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总叫人瑟瑟发抖。
抱怨并不是个好习惯,但在醉生梦死间徘徊得多了,心里也就喜欢上那种事事都是别人责任的感觉。
快乐和罪恶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我只知道堕落在不想回头的黑暗里时,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穿过被黑夜覆盖的小巷,脚步声足够孤独,却也足够打破寂静。或许是平时醉酒归家的我意识太模糊,又或许是它今天才出现,总之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临街那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时,我发现那里竟然有一点亮光。
我驻足而望,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词:飞蛾扑火。
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上学,读的书也不少,这些所谓的成语早已烂熟于心,可真正能够明白深意的人又有几个?
或许只有生命走到某个时刻才能完全体会——人和飞蛾都是动物,严格来说,两者所追求的东西并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今天我就要扇动那对不惧火焰的翅膀,没有意外的话,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这只飞蛾。
除了忽然从喉咙中涌出的呕吐物。
我扶着墙吐了一地,那股熟悉的臭味冲入鼻腔刺激着神经,加上血液迅速流动,这让我清醒了许多。望着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只淋着雨的猪,饱受欺骗与冷漠也只能继续吃着催肥的食物等死,不敢奢望屠刀映出怜悯,只盼看到的不再是自己依旧天真的面容。
那奇怪的想法令人发笑,这难道就是酒精的力量?带着这份复杂的心情,我扑进了火堆之中。
亮光来自一间小店。我站在门口,眼前残旧的蝴蝶弹簧门摇摇欲坠,门边满是划痕,伤痕累累的样子和这栋大板楼一样,陈旧而破败。门上边挂着一块比脸盆大不到哪儿去的招牌,借着里面射出来的亮光,依稀能分辨其上写着四个字,前面两个字已经看不清楚,而最后那两个字我却看得很真切——酒吧。
那一瞬间,我不禁在问自己:飞蛾扑火究竟为了什么?
眼前的一切是否意味着它在投身火焰后并没有迎来涅槃?
可怜的飞虫在燃烧殆尽后,等待着它的,只不过是无尽轮回。
但这又有何不可呢?
我冷笑着推开门。
这里比想象中还要小,预料之内的破旧。不过这里却也有令人在意的地方——这里充斥着的味道。这里没有酒吧里该有的那股味道,相反的,空气中飘荡着的香味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装修毫无风格,非得要形容的话,恐怕只有简陋二字才最恰当。一致冷色调摆设的店里不到十张小圆桌,灯光昏暗,不是为了气氛而设,那是类似被灰尘覆盖的感觉,仿佛黄沙漫天的沙漠,让人总怀疑自己眼里是否进了沙子。
我不确定那躺在角落里的是否能被称得上是驻唱台,凳子的四个脚和麦克风支架都已经生锈,而旁边那块不知从哪个学校捡回来的投影布,恐怕年纪比这间酒吧还大。
“你好,欢迎光临!”吧台的中年人正冲着我微笑,四下看看,这里竟然还有其他客人。
坐在吧台上,眼前的中年人长得普普通通,他笑起来的样子看着很羞涩,我想,他肯定是个内向的人。
“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你可以叫我……”
“啤酒。”
他虽然满脸笑容,我却无动于衷。
“那就好,因为我们这里只有啤酒。”老板并没有计较我的态度,很快我面前多了一大杯啤酒,由始至终,他都带着友好的微笑。
“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酒吧?能看见新面孔,真让我意外。”说话间他又端了一杯酒到我面前,继续道,“这杯就当是我对新朋友的敬意,免费的。”
如此热情的招呼让人猝不及防,我有些尴尬地道谢,回头望了一眼,这家店里还有三个客人:一对缠绵在一起的情侣和一个戴墨镜独自喝酒的女人。那对情侣离我最远,看那亲密无间的模样,肯定还在热恋期;至于那女人则面无表情地独自喝酒,微卷的头发,紫色风衣,尽管墨镜挡住了双眼,却遮不住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孤独。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常客吗?”
“差不多吧,能够来我这小地方坐坐的,也不会是什么外人。”
如果这间酒吧能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那只能是眼前这个总是带着微笑的老板。
我不自觉地开始跟老板聊了起来。大多是些废话,因为真话伤人,假话更伤人,能够有个跟自己聊聊废话的人,其实也挺不错。
又喝了不少酒,才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再次开始抽象,而这时店里却来了第五个客人,他风尘仆仆地进来,坐在我旁边。
又是一个中年男人,还算健壮,个子不高,身上的黑色夹克写满沧桑,满是胡碴的脸上略有倦意。
他坐下后和老板热络地聊了几句,看起来像是熟人。接过老板递来的啤酒,他狠狠地喝了一口后发现了我这个从没见过的新人。
“嘿,兄弟,第一次见你来这儿啊。”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厚,我看了看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雷鸣,像是安排好似的,暴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
“这鬼天气,还好我是在室内,不然得够呛的。”我们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外边,那胡碴汉子咒骂一声,一口气喝完杯里的啤酒后发出一声大笑。
“不正是因为能够遇上这种说来就来的事情人生才有趣吗?”老板也收回目光,笑着又给他一杯啤酒,我则望了老板一眼,若有所思。
“也是,喂,我说老板,你不给我介绍一下新朋友吗?我看咱们的新朋友心里头的事情可不少呢。”
询问别人的私事本就是件不礼貌的事情,更何况还是陌生人。
“去去去,大家能来这里就是缘分,有缘就足够了。”还好老板帮忙打了圆场,我暗暗松了口气。
“不,不,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现在外面狂风暴雨的,想走也走不了,大家都是一个人来喝酒,干坐着不无聊吗?”他说着把脸凑过来,这让我呼吸有些困难,“对不对小兄弟?”
谁曾想到今天会遇到这么样一个人,我无奈地点点头继续喝我的酒,而他则不管我愿意与否,开始天南地北地侃起来。
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总之在他需要的时候随口应一两句话他也觉得我在认真听。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寂寞吧。
不知不觉间几杯酒下肚,随着酒精慢慢开始发挥作用,那汉子的行为开始更狂放起来。
“哎,小兄弟,我感觉我跟你是真的一见如故,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我就有种亲切的感觉。”说着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恨不得抓着他的手把他摔在地上,可最终却只能看着他苦笑。
“你也觉得是这样吧?哈哈,小兄弟,我跟你说,人呐,一旦有了心事,就得找人倾诉,不然总是憋在心里的话,肯定要出问题的。”他声色并茂,可能认为这样的方式比较容易让人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谎话,“所以呢,今天大哥就来当一个倾听者,怎么样?来说说你的故事?”
我避开他那热切的眼神,求助地看了老板一眼。
可惜他似乎没读懂我眼神里的意思,只是依旧微笑着看着我俩,我无奈只能转头去看那满眼期待的汉子,干咳了两声,欲言又止。
他看出了我的为难,没有继续逼我,而是换了种方式问道:“这么说吧,男人一般会被什么事情困扰?我觉得,不是感情问题,就是事业问题,所以,小兄弟,你是哪种?”
胡碴汉子说了一晚上的话,或许只有这一句我听清楚了,不仅如此,这个问题还让我陷入沉思。
为了某个理由而放纵至今,我竟然无法回答。
我无法回答这最基础的问题,这是否意味着,我连堕落的资格都没有呢?
“我不知道。”丢下这句话,我心里那仅存的羞耻心让我低下了头,我没有勇气去看别人,更没勇气看倒映在啤酒里的自己。
胡碴汉子明显感觉到了我情感上的变化,他和老板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兄弟,我知道有些事情比较难以启齿,所以呢,今天大哥我就先跟你分享一个故事,或许你听了我的故事后有所启发也说不定。”说话间他喝了一大口啤酒,露出些许惆怅的表情。
是吗?
我这样反问自己,在这个年纪过着如此这般的日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启发对我有用。
“喂,你该不会是要……”老板少有的面露难色,可在看见中年人坚持的神色后却也没再坚持。
今天是我第一次和眼前这两个男人见面,萍水相逢却让人感到意外的温暖,我决定听听他要说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听听你的故事,不过话先说在这儿,可别是什么胡编乱造的东西。”
胡碴汉子看见我认真的眼神后轻松地笑了,他长叹一口气,接着有些惆怅地看了老板一眼,他们两人会心一笑,似是有什么只有他俩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接着胡碴汉子便开始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故事来,我不确定他后来到底说了什么,因为随着酒精发作,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我无意间偷瞄到的,那是老板迷离的双眼,仿佛他随着胡碴汉子低沉的声音,渐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1997年,香港回归,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之中。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迅速发展,物质生活渐渐丰富起来的人们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一点在城市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娱乐产业飞速发展,海外文化的流入让活在这个时代并还想改变自己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会,人们的思想在进步,城市的喧闹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但阳光之下必有阴影,特别是在阳光不是那么灿烂的地方。
还是地处偏远的南方省份,只不过这一次,故事发生在一个三线城市,一个普普通通,不贫穷也不很富裕的城市。
相比省城那般繁华的景象,这里的变化就要小很多了。那些渴望新事物的年轻人纷纷离开了这里去更远的地方追寻自己的梦想,而愿意留下来的人,不是因为走不出去,就是因为不想走出去。
这座城市不缺真心喜欢它的人。他们在这里出生并深爱着这片不容易变迁的土地,他们虽然没有做好必定在这里死去的准备,但至少时代的脚步没有驱使他们离开。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每天默默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无论是在炎热的夏日,还是像今天这样让人有些感伤的秋天。
“曦……童?”说话的男人穿着西裤衬衫,人模狗样之上却顶着一颗猥琐的脑袋,“啧啧啧,傅西杰,你这笔名起得可以嘛,你都这把年纪了还牧童呢,难道是想骗别人家的小闺女不成?”
下班时分,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要离开公司,负责文案工作的傅西杰则依旧在位置上写着什么,这恰好引起了有“八公”外号的同事谢龙珂的注意。
“偷看别人的隐私可不是好的习惯。”傅西杰没有动气,连眼都没抬把已经完成落款的信件放进信封中。
“是吗?上班时间偷偷地在给小姑娘写信更不是好习惯吧?”谢龙珂为人刻薄,汇集了当时电视剧里所有坏同事的特点。
傅西杰听后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收拾桌上的东西,他知道和谢龙珂这样的人狡辩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来这里上班这么久,他早已经明白这个坏同事的脾性了。
果然,这种沉默的应对最能让那些主动挑衅的人感到无趣,特别是傅西杰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一点的气恼,所以谢龙珂也只能在故意把傅西杰的桌面弄乱后悻悻离开。
这小小的办公室每天都会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是傅西杰遭殃就是别人倒霉,而无奈的是他们这样的小文员根本无力还击——谢龙珂的后台还是挺硬的。
望着八公离开的背影,傅西杰一声不吭地把桌面重新收拾整齐,站起来后再确认了一次之后他才最后一个离开公司。
他跨上那辆不算崭新的自行车在即将完全来临的夜色中穿梭,摇摇晃晃地把信丢进回家路上的邮筒里,在薄暮之下,这尊老旧的邮筒显得比平时更挺拔了。许多曾经使用过它的人渐渐将它淡忘,发展迅猛的通信技术宛如一股洪流冲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新奇和便利所带来的优势让传统通讯败得体无完肤。
初秋的凉意令人舒爽,不算拥堵的街道是小城的特色,哪怕是在上下班时期也不会对路上的人们造成大的困扰,道路两旁陈旧的小店每天无论是否有客人都照常开着。
店龄最短的小店要数小区门口那家傅西杰每天都会路过的小卖部,他还记得小卖部是一对夫妻开的,刚开业时妻子还怀有身孕,现如今两夫妻已经有了一个超级可爱的女儿。
这是一个年代有些久远的小区,房子本来属于傅西杰的父母,但他哥哥生意有成后就把父母接到省城去了,本来也要求傅西杰一起去,无奈这个倔强的弟弟却不愿离开这里。
那么这间房子自然就归他所有了。住在这样的地方其实挺好,邻居们大多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对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非常友好,虽然也有些地方打算出租,但外来客们大多都会选择更新的地方来租住。
晚饭时间,陈旧的大板楼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傅西杰把他的自行车停好,习惯性地打开位于楼梯口的信箱,今天里面多了一封信,他疑惑了一下,没太在意。
他家住在二楼,对门本来是一个姓乔的孤独老人,年岁很大了,具体多少岁连老头子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很喜欢傅西杰这个寡言少语的邻居,只可惜两个月前他安详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老人家有两个儿子,平时关系比较疏远,而在他老伴离世后平日里唯一能偶尔跟他说上一两句话的就是傅西杰了。还记得老头子两个儿子来收拾那间屋子时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伤心的表情,他们没有停留太久,只快速清点完老人家为数不多的遗物后便冷漠离开,傅西杰全程都在楼梯间里看着,直到他俩离开傅西杰都感觉乔老头似乎还在屋子里。
在那之后屋子就空了出来,听一楼的王大妈说那两个不孝子决定把这间屋子租出去,只是两个月下来,或许因为死过人的缘故,至今也无人问津。
关上门,这里是一个简单的两房一厅,有着简单的家具,搭配傅西杰今晚简单的晚餐。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烦恼,一个人吃饭的苦恼。当有很多想吃的东西时,却只能选择其中一样,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够永远对明天充满希望。
傅西杰喜欢边吃饭边拆读今天收到的信,今天也不例外。
第一封信内容不长,傅西杰只喝了半碗粥就完成了阅读;第二封信则有三张信纸这么多,他在读信时偶尔还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当他细细地品完第二封信时,桌上本就不多的饭菜早已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回到房间。
打开那张实木书桌上的台灯,傅西杰没有想太多就拆开了第三封信:
吾友若陌:
能够收到你的回信我非常开心,虽然我们未曾见过面,但我深信一见钟情。短短两封信,区区千字,你的轮廓我已用铅笔绘出,就如你的名字那般圣洁。还记得你曾说你最喜欢看别人放风筝,我想告诉你,我很乐意当那个为你将风筝放入天际的人……
读到这里,傅西杰没有再读下去,很明显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他的。他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就如信里所写的那样,这个人画了笔友的样子,附在信里。
那是一副女子的素描,精致的五官凸显了对方扎实的绘画功底,画上的女人微笑着,只有一个酒窝,而酒窝里好像长出了一朵莲花,不染尘埃,纯洁无瑕。
傅西杰看得有点入迷,但当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应该侵犯别人的隐私时,他立刻就把信和画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封里,然后又花了二十分钟用胶水把信恢复原样,又检查了一遍,他相信很少人能够看出这封信曾经被人打开过。
做完这一切,傅西杰长出了几口气,可回过神来的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封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老乔头家……?”于是,他再次看了一眼收信人地址那一栏,这一看,可不得了。
对面老乔头家至今没人住进去,为何……
“估计是栋数写错了……”安慰着自己,奇怪的地址给那封信平添了诡异的气息,他把它丢在桌上用一本《新华字典》压着,用力摇了摇头,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夜晚的时光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是非常丰富多彩的。
可对于傅西杰呢?
无非就是随意地看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时针指向“10”点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半个小时过去,他喘着粗气从床上爬起来,瞪着开始泛起血丝的眼珠,打开了那封刚封好不久的信。
很快,他就把信里的剩余内容看完,其实无非就是些爱慕之词和之前通信时聊过的话题,可即便是这样,也让傅西杰完全放松下来,他再次封好信口,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是在一片迷雾里,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前方有一个影子,他努力去追,却怎么也追不到。
翌日,不知是否因为追逐了一晚,傅西杰感觉自己很疲惫。打开窗看还没完全被点亮的天空,眼角余光不自觉瞟过桌上那封信,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诡异的气氛让傅西杰吃的早餐都不如平时美味,而当他离开家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上班的时候,一楼的王大妈突然叫住了他。
“西杰,西杰……”
傅西杰转身,一脸疑惑地看着王大妈。
“唉,问你点事。”王大妈走了过来,拉着他向外走了两步,而后转身看了一眼楼梯确定没人下来后才继续开口:“西杰,你家对门那女孩,是不是干什么奇怪的勾当?天天晚上都这么晚了才回来,每次都把你王大爷吵醒。”
“我家对门?女孩?等等,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喔,对对对,我忘记告诉你了,人老了呀,就是容易忘事,老乔头的屋子租出去了,大约是半个月前吧,是一个女孩自己租下来的。”
“单身女孩?多大年纪?什么样子的?”傅西杰听后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别人说有这么回事,据说还挺好看的,哎,这些不重要,今天找你来就是让你帮忙注意下她,每天都这么晚回来,要是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
若陌?这是傅西杰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行,您也别太担心了,可能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所以回来晚罢了,不说了,我还得去上班呢。”说完这句话,傅西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小区。
王大妈就是这样,或许是人老了没事情干,总喜欢杞人忧天。
但王大妈提供的这条信息却是十分有价值的,至少现在一切事情都有些明朗起来——邮差看见那封信时的反应估计跟傅西杰差不了多少,但他凭借着自己的职业嗅觉本能地认为是寄信人写错了一个字,于是这封信就落到了傅西杰的信箱里。
来到单位,他像往常那样干着枯燥乏味的工作,也像往常那样应付着谢龙珂不厌其烦的骚扰。单位里面的人都说傅西杰的脾气是最好的,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接受谢龙珂的“凌虐”长达数年之久,其实真的不是傅西杰脾气好,而是无可奈何。
他知道谢龙珂凭借着关系只会在单位里越混越好,而除非是不在这里继续干下去了,否则未来的日子随着谢龙珂权力的增大只会更难过,特别是在顶撞过他之后,他这样的人,最是记仇。
枯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午饭时间,公司的食堂里挤满了人。
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这里都是人声鼎沸,傅西杰却总喜欢一个人坐。他在单位里没有敌人,同样也没有朋友,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活着,不愿意被喧嚣打扰,也不愿意打扰别人。
“本来在这个时代会建立笔友关系的人,就已经算是知己了吧。”望着盘子里不算可口的饭菜,他不禁这样想,这也是他身处在时代变革道路上的感慨——喧哗的年代里,写信已经被视为一种迂腐的行为,也只有不把其他人的眼光当一回事的人才会继续进行那些令自己快乐的古朴行为。
傅西杰的一天过得很快,午饭后下午的时光本就过得比上午还要快,又是骑着自行车在暮色中回到家的楼下,停放好自己的座驾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楼梯间里来回踱步。
十分钟过去了,这个点楼梯间里没有任何人,他来到隔壁家门口前,抬起手,却又放下。如此反复再三,他终于还是敲了下去。
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可里面却没有任何声响,等了好一会儿,傅西杰才确定屋子里没有人。
看来这极有可能是若陌的女子真不是个下了班就会回家的人。傅西杰思前想后,立刻回家里把那封属于若陌的信拿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信从门缝中塞进去,做完这一切后,傅西杰如释重负。他长出一口气然后回到家里随意地给自己弄了点晚饭,这天晚上他没有开电视,静静地坐在客厅那张木制长凳上,听着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直到睡意袭来。
深夜的小区很安静,安静到十点之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就是傅西杰每晚的安眠曲。
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王大妈说的话傅西杰没有办法去印证,本想坚持着看看若陌本人是否真的是在午夜回家,但每次不到十二点傅西杰就无法抵挡强烈的睡意。
傅西杰是个睡眠质量极好的人,晚上除非是电闪雷鸣,否则想要吵醒他还是有极大难度的。于是若陌这抹模糊的影子又增添了几许神秘色彩,就好像最近傅西杰经常做的一个梦,那梦里只有某个女子的背影,在某个雾气朦胧的地方,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谁,可直到梦醒时女子都是孤单一人。
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
周五晚上,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又将迎来高潮。可是对傅西杰来说今天的特殊性除了明天不用上班就只剩下回信——这几天应该是回信寄到的时候了。
果然在回到楼下时他看见了派送这一片区域信件的邮差阿发,他正疑惑地看着手上的信,时不时奇怪地望一眼楼道。
“哎,西杰,你来了就好了。”看见骑车回来的傅西杰,他赶忙叫住,“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们这栋楼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傅西杰听后假装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形式地问了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看!这地址是寄到老乔头家里的,可是我记得他几个月前不是走了吗?你说是不是他不愿离开,所以……”阿发的声音有些颤抖,“等等,也有一种可能是他在下面的朋友给他写信,但是鬼邮差派错了地区,从阴间邮寄到阳间来了……”
阿发是个迷信的人,或许跟他在一个迷信的家庭长大有关,傅西杰看着他,迅速想到一个借口:“其实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写信交笔友了,但是这笔友交多了难免会遇上些难缠的,所以嘛,我就故意把地址写成老乔头家的,反正他家的信箱也用不着,我就借用借用。”
阿发听后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信再看看傅西杰:“你小子竟然骗我……”阿发说着抬起手,“你上次还跟我说你交笔友是纯粹为了聊天,绝对不谈情说爱的,而且你,哈哈,我明白我明白,才子嘛,哪有不风流的,那我以后就直接把这信丢你信箱里了,你也真是的,不早点告诉我,害我吓得半死。”阿发把手搭在傅西杰的肩膀上,一脸的坏笑。
他俩认识已久了,若要追溯起来的话,应当是发小。只是傅西杰从小就孤僻的性格让他很难与大多数人深交,当然,阿发这种没心没肺没心机的人谁都不会讨厌的。于是阿发长大后成了邮差,替别人传递快乐或悲伤,而傅西杰成了个普普通通的文员,享受安静恬适的生活。
暮色中,阿发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还哼着歌曲,这不禁让傅西杰有些内疚——就这样对他说了谎话,如果他知道了的话,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这样勾着自己的肩膀说话。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回过头来懊悔并不能改变什么,就算无数次追问自己究竟为何当时会那样做也得不出一个答案。
人心最难琢磨,傅西杰从自己的信箱中把信全都拿出来,而后又望了一眼那属于老乔头的邮箱,他握紧手中的信,回家。
回信的日子总能让傅西杰感到愉悦,看着桌面上躺着的四封信,他能感觉到自己急剧加快的心跳。
忽然间,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就算加上若陌的信也应该只有三封信才对。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拆开,果不其然,当他读完信里内容时整个人顿时呆住,他脑海里不断有不好的画面闪过,其中掺夹着的,是童年时快乐的回忆。
那封信是他哥哥傅东路写来的,内容很短,却很要命:父亲病重,若不来探,恐难见最后一面。
生老病死是人间至理,无可逆反。
老傅头去年刚过完七十大寿,身体到了这个年纪本就已经很容易出问题,加上他去到省城后思乡心切,这一天天下来,他的状态也就越来越差。
尽管傅东路经常来探望两位老人,物质上的东西也从来不缺。但人的心情对健康的影响极大,一些早就埋下的疾病爆发出来时,速度实在太快,猝不及防。
傅西杰没有迟疑地就狂奔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他借用了电话并拨通了傅东路的手机:“喂?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我不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懊悔,“我想让他开心一下,于是把他的老朋友从老家接了过来,可是,可是他一下太高兴,一不注意喝了很多酒,当天晚上就中风了……”
接下来的对话具体是什么内容傅西杰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夜晚的,总之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家往省城赶,长途汽车当天就可以到达。
一路上傅西杰望着窗外飘逝而过的风景,大同小异却每个画面都能带出点儿时和父亲在一起的记忆。他有一个很平凡却很美好的童年,在得到了满满家庭关爱的同时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他记忆深刻的事情,如果要比喻的话,那段童年回忆就像一碗暖暖的芝麻糊,无论是春夏秋冬都能让人感觉到记忆背后的温存。
午后,长途汽车抵达了省城,穿过吵嚷的汽车站,傅西杰拦了一辆摩的直奔医院而去。
老傅头在的区公立医院,在整个省城里来说绝对算得上是顶尖的医院。那是一间双人病房,另外一张床空着,这种待遇的病房并不便宜。
傅西杰一进来就看见陪坐在床边的哥哥傅东路,一个满面愁容的男人。而当傅东路看见自己弟弟后,脸上又多裹了一层愧疚,他低下头,握紧了老父亲的手。
傅西杰来到病床前,他的父亲还在昏迷中,那原本慈祥的脸因为中风已经扭曲了许多。他拍了拍自己哥哥的肩膀,他和傅东路从小一起长大,以一个弟弟的角度来看,傅东路绝对是个好哥哥。
傅东路比傅西杰大八岁,两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幼时害羞怕事的他经常被欺负,而这位好哥哥不管对方是谁都绝对会站在傅西杰这一边。
傅西杰相信自己亲哥哥的孝心,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傅东路肯定都会尽可能满足父母的要求,事实上傅东路只会感觉自己对二老还不够好,并不会因为父母的索要而心生厌倦。
他们两兄弟并排坐着,坐在自己病重的父亲前,默默地陪着他,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握着父亲的手,感受那微弱的脉搏和体温,就是这双如今虚弱无力的手将他们带大,给他们幸福的生活,教他们做一个好人。
这样的沉默直到傅西杰的大嫂带着他母亲来到医院才终于停止,老母亲仍有泪痕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她想用这心酸的笑容来安慰自己刚到省城的小儿子。
原来时间已经走到了晚上八点,看到自己的母亲,傅西杰站了起来,可忽然间一阵眩晕让他差点跌倒——今天他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好在一旁的傅东路一把扶住了他,两兄弟对望一眼,傅东路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从小身子就不好的傅西杰平日里就吃得不多,在二老离开小城后,他的生活就更是随意。长年累月如此导致他今时今日除了血糖低外还有点贫血,深知自己儿子底细的母亲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走上前来责备了傅西杰两句,而后立刻吩咐傅东路带自己的弟弟去吃饭。
不想让母亲再多一分担心,他跟着傅东路离开医院,一路驱车,去到那家每次他上省城来傅东路都会跟他一起来吃的粉店。破旧的木桌木凳,两碗粉,两个人,不计较嘈杂的环境和每天都爆满的食客,让人有些分不清时间,因为每次相见,都是一样的情景。
可惜这次的气氛太过沉重,就连那酸辣可口的省城名小吃也食之无味。
“其实……”傅东路放下筷子,先开了口,“其实爸这次的情况并不乐观,医生说他本来血压就很高,再遇到这种事情……”
这是傅西杰第一次看见如此无助悲伤的傅东路,忽然间他想通了一些事情:那个从小替自己挡风挡雨的大哥,那个责任感超乎常人,什么事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扛的大哥,那个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的大哥老了,他累了。
这些年来傅东路不断拼搏,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拥有自己的公司,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也不去诉说遭遇过什么样的苦难,可一想到即将要失去最亲的人,就连他也无法再淡然面对。
试问这世上谁又能够呢?
傅西杰心里的担忧不比傅东路少,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会说出这番话,那么自己父亲的情况就真的很差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老头子曾经跟我们说过,他说总有一天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要互相扶持,不要放弃彼此。”对,就像老傅头曾经说过的,现在傅家两兄弟都长大了,弟弟不能总要哥哥来安慰自己,他也想在某些时候当哥哥的避风港。
“当然记得,那是在我们这辈子第一次打架,也是最后一次打架后教育我们时说的,我还记得你小子咬我肩膀一直不松口,现在都还有牙印呢。”想起往事,傅东路也笑了,也直到这个时候傅西杰才发现,自己的哥哥看起来不像只比他大八岁,而是十八岁。
傅西杰因为愧疚低下了头,傅东路没有想太多,以为只是往事不堪回首,所以害羞的弟弟不好意思罢了。
的确,自从那次之后东路和西杰两兄弟的感情就非常好,尽管当时听来父亲那句话的意思不能完全理解。
“所以。”傅西杰拿起手边的瓶装矿泉水,喝了一口,“你还有我。”说完他把水放到傅东路面前。
看着还在摇晃的水,傅东路欣慰地笑了,他拿起那大半瓶水一饮而尽:“你也有我。”说完,他把空瓶放回到傅西杰的面前。
瞬间,两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秋意渐浓的老街,地上布满落叶,直到此时此刻傅西杰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傅东路每次都会带他来这家粉店,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味道一绝,更多的是因为它的寓意是他们两兄弟感情最好的证明——要像老朋友一样,不离不弃。
重拾了情怀,傅西杰在医院附近找了间过得去的宾馆住下,简单洗漱过后,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奔波担心了一整天,望着不熟悉的天花板,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到天亮,恢复了精神的傅西杰离开宾馆。住在这里的好处就是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够走到医院大门,虽然不知道还要在这样的清晨来几次医院,不过内心深处他却希望自己能一直有理由在这个点来到医院的病房。
早晨的医院安静而空旷,就像是被禁锢的原野,压抑着不可言明的情绪,在内心里爆发,无处可去。
当傅西杰来到老傅头的病房时他大嫂已经不在这里,许是出去买早餐去了,总之他坐在睡着的母亲身旁,轻轻地抚摸她花白的头发。
母亲就这样守在老伴身边,也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望着老母亲苍老憔悴的脸,傅西杰心中的疼痛更甚,仔细想想,自己为二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西杰哎……”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她苏醒过来,看见是自己的小儿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最近过得还好吧?”昨天由于太过匆忙,他俩甚至都没能聊聊家常。
“嗯,好,一切都挺好的,你也知道的,在那边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动的。”傅西杰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数十年给他洗衣做饭的手。
“既然一切都这么稳定,你的人生大事也该解决了,你总说我和你爸催你,从你二十岁我们就说这个问题,现在你都三十了……”老人家观念比较保守,对于结婚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越是早成家越好,不过像傅西杰这样的年纪也的确不应该还单着了。
“嗯,我知道,您放心吧妈,我一定会抓紧的。”傅西杰不敢去看母亲的双眼,在此情此景下,他愧对自己的父母——傅东路早早便顺着家里面的意思成了家,傅西杰的大嫂是老家亲戚介绍的,比傅东路大三岁。她不漂亮,却绝对是位贤惠的妻子,很快他们就有了孩子,在学习成绩上一直都挺争气,考上了外省一个不错的大学。
一向善解人意的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着凝望自己的孩子,直到儿媳妇从外面回来她才把视线移开。
傅西杰的大嫂买来了热腾腾的早餐,虽然所有人都没有胃口,但为了不在紧要关头掉链子却也都将就着把肚子填饱。
大约在早上十点的时候,嫂子和母亲离开病房回家休息,由于傅西杰的到来,已经很多天没去公司的傅东路在母亲的命令下只得重新去工作,瞬间这病房里就只剩下傅西杰自己和病重的老父亲。
医院的过道里走动的人渐渐多起来,时间像煮沸的水,慢慢蒸发,傅西杰看着熟睡中的老傅头,眼前蒙上一层水蒸气,记忆像幻灯片,一幕幕如梦似幻。
中间有医生来过,例行检查,单是看脸色傅西杰也能够知道,自己父亲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傅西杰原本就已经很简单的日子在来到省城后变得更单调,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到医院守着父亲,倒是有一次晚上和傅东路一起吃饭,但公司这么久没有管理,积压下来的事情让本来已经疲惫的傅东路压力极大,在那之后傅西杰就巧妙地拒绝了所有傅东路的邀请,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休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月,最终他的老父亲还是没能撑下去,某天夜里,在傅西杰睡着的时候,他走了。
目送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是母亲,那天夜里大嫂生病没去,也许这是上天安排的,让二老在最好的年纪里相识,在最安静的环境里告别。
父亲走后第三天,殡仪馆,父亲因为中风而扭曲的脸仿佛更僵了。傅家两兄弟在这个时刻情绪异常的淡定,傅东路说要好好地送父亲最后一程,傅西杰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后悔和愧疚——自始至终他一直觉得自己对父亲还不够好,是他的疏忽让父亲走得这么早。
但傅西杰明白傅东路已经做了几乎所有在他的立场能够做的事情,之所以埋怨自己,更多是因为在成年后习惯把家里所有事情往自己肩膀上担的个性所致。
是夜,守灵夜,望着傅东路家中新添的灵位,傅西杰感慨万千,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拜祭爷爷的灵位,没想到情景置换得那么快。
守灵的不眠夜,傅东路一言不发,傅西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今天在殡仪馆时那悲痛的神情,他忍不住在想,也忍不住问自己:如果自己的哥哥都不能算是一个孝子,那他傅西杰究竟要有多糟糕?
这是傅西杰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自己和哥哥间的差距,在此之前哪怕是他的父母也不会拿两个儿子来比较,无论是在任何方面。而这初次审视竟让傅西杰羞愧难当,仔细想想,自己原来一直都是不让父母省心的那一个。
不知不觉天边已渐见晨曦,傅西杰内心里对自己的审判大会也随之结束,还未散去的,只有那似愧疚似悔恨的情绪。在傅东路家里简单用了早饭,回到宾馆的他倒头就睡过去,火化仪式定在头七那天,接下来的这几天,他觉得自己都会在这破旧的宾馆里度过了。
傅东路从小就不迷信,所以也没找什么人算过火化的日子,但他履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在火化仪式这天,许多连傅西杰都已然不记得是哪位的亲戚都被请到了殡仪馆。
他看着这些远房亲戚,本来很悲伤的事情却因为傅东路愿意承担来回的车费和住宿费用变得更像是一场免费的进城旅游,他们堆着笑脸跟傅东路打招呼,可傅西杰那悲伤的哥哥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谁笑过。
在这个地方,没人能要求谁掉下眼泪,却也没人想看见谁的笑脸。傅西杰静静地站在傅东路的身边,旁边是他的母亲,几个素未谋面的亲戚和她闲聊时竟然一直以为傅家只有一个孩子。
心里那复杂的情绪变得愈发汹涌,也不知是汗颜还是气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在默哀时除了他们两兄弟和母亲没人流泪,不仅如此,瞻仰遗容时还有几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在闲聊他们自己的事情。
在傅西杰看来,这是一场多么荒唐的葬礼,待这些荒唐的人都离开后,他看着殡仪馆工人把父亲的遗体推走,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丝可悲。
但至少在世俗人眼里这已然是一场了不起的葬礼,本来傅西杰以为傅东路应该会满意今天的成果,直到回头看见哥哥那双空洞的眼神他才真正明白:今天无论邀请到了多少人,弄出多大的阵仗,对于他这位一直在拼搏的哥哥来说今天注定都是一场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的葬礼。
尘埃落定,傅西杰并没有马上离开省城,他知道自己那表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的老母亲需要人陪,而一辈子都在替别人操心的她肯定不会让傅东路丢下公司留在家里陪自己。至于大嫂,她的确很贤惠,但毕竟不是血亲,自从离开小城来到省城后便聚少离多的小儿子才是她真正需要的人。
没有任何推卸的理由,傅西杰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最后傅西杰还是没有住进傅东路家里,而是选择距离较近的一家宾馆。他每天都会按时去陪伴自己的老母亲,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起初母亲也埋怨傅西杰不顾工作,她总喜欢说自己没事没事,直到他俩出去散步时她第五次用老傅头的昵称呼唤傅西杰,那忍耐了许久的泪水才终于决堤而出。
她扮演母亲的角色太久太久了,而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儿子总是长不大的小宝宝。
她照顾傅西杰和傅东路也很久很久了,哪怕相隔千里,哪怕事业有成,在母亲心里他们都还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她也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脆弱是不可或缺的一面,而悲伤则是诠释它的方式之一,泪水则是悲伤化成的结晶。
于是他陪着她坐下,在公园的石凳上。他紧紧握着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母亲什么也没说,傅西杰拿出纸巾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在这个时刻,一个儿子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但相对于一个失去老伴的母亲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