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事吗?那你穿好衣服,快点洗漱一下,我去把饭打来,你等着!”堂兄习惯性地皱起眉,拿起两个圆搪瓷碗出去了。
没有多久,堂兄端着饭回来了,他把满满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干饭放在我面前。雪白的米饭上面盖着一些大白菜与粗壮的白萝卜条。
“你别傻看哪!快点吃!多吃点,早晨吃干饭经得住饿!汽车来了就没有时间吃了。”堂兄大口地咽下一口饭,喉头随之滑动,催促道。
原本就没有食欲的我看着干饭犯难了。如同是摔死的黄鳝愈发提不起精神来。我一直以来有一个饮食爱好,早晨喜欢吃稀饭。早饭时,如能捧着一碗黏稠热滚滚的稀饭,该有多美啊!此时,并不需要什么下饭菜,顺着碗沿,呼噜噜地吸纳起来,一股滚烫的温润甘甜从舌尖划过……哎呀!那个酣畅痛快劲就别提了,有飘飘欲神的舒贴惬意!
“吃啊!你倒是吃啊……”堂兄粗放的眉头挤兑成了疙瘩,再次催促。
“哥,有没有稀饭?”
“啊?你什么毛病,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呀!这里一年到头都是干饭,你快点吃吧!要不,真得来不及了!”堂兄停下往嘴里扒饭的筷子,略显嫌烦而吃惊地看着我。
在堂兄的注目下,我端起碗,狠狠地把饭菜往嘴巴里填。我强迫自己要尽量多吃些,人是铁饭是铜,肚里有货等会儿干活才会有力气。鼓着腮帮子的我没有吃出一丁点儿饭菜应有的香甜,反而味同嚼蜡,此时,吃饭真不亚于是在受罪啊……
‘叭,叭……’棚外的场地上传来洪亮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它像是赛跑时那一声起跑的清脆哨声,又像是一声声催命似的尖叫,听着让人厌恶心烦。工友们闻风而动陆续走入细密的雨帘中。堂兄给我抛过来一件冰凉厚重的雨衣,再递过来一双加厚的帆布手套。
“快穿上,跟我来。”堂兄大踏步地往外走,我边穿衣系扣,边深一脚浅一腿地跟着往外走,出了门,看见两辆汽车停在细雨纷飞的场地上。一阵冷冰冰似雾的淫雨迎面扑卷而来,湿乎乎地贴了上脸庞,一片冰凉。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咝……’好冷的天啊!
等我相跟着走近尖头老款解放牌汽车边。湿漉漉的车厢边门已经打开放了下来,车厢内的积水顺着倒垂的边门滴淌而下。已经有工友在往车厢里抬铁墩了。
“看见没有?人家都开始搬了。我们的工钱是20块钱一车,再由我们装车的三组六个人平均分配。我们要卯足劲干,不能落人眼下,绝不能比别人少搬一块,沾工友的便宜。如果偷工耍滑,即便是人家当面不说你,你可拦不住人家背地里不说,大家一起分钱,我们也领得也不安心。”堂兄在车尾停住脚步等着追上来的我,他盯视我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还有一点,就是在搬时,我们要劲往一块使,途中,你实在不行了,支撑不住了,可以用大腿先支撑住,缓一下。最要紧的是要及时说出来。千万不要突然撒手,那样的话,这个几百斤的东西会砸碎你搭档的腿脚,是会出人命的,你听清楚了?”
“哦!”我连连点头,回应着。表示自己已经听清楚,明白了。
“戴上手套,铁墩的边沿是如刀口般锋利的。来吧,我们开始。”堂兄走到码放齐整的铁墩旁,手已搭在一块铁墩上。
我俩先把铁墩一点一点地移位出来,再双手抄底,小腹贴上去,手腹同时吃上力。‘嗨……’地一声把铁墩抬起来,然后平移到齐腰高的车厢处。最难的是最后一下用力把铁墩托高抛掷上车去。
起先,我们搬得还挺快,没有多久便铺满了车厢底层,等到上去俩人在车厢上里码放起第二层时,速度明显慢了起来。此时的我已机械得近似麻木,大脑一片空白,被雨衣紧裹的身体燥热膨胀得有如是一颗业已点燃引线的炸药包随时会有炸裂开来的危险……时间过得真慢啊!宛如是定格在一点上不动了似的。汽车厂怎么把车厢造设得如此巨大呢!它活像是一只永远填不满肚子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怪笑……
“好了,搬上这一块就可以了!你们看看已经把我的车子压得成什么样了?轮胎都瘪得不行了!”‘咔嚓’一声,一身洁净三十左右岁的汽车司机打开驾驶室门,从车上跳下来。他右手撑一把银白色小伞,缓步走到后车胎旁,‘咚,咚。’作响地蹬了两下轮胎尖叫起来。那架式好像是我们存了心要压毁他的宝贝汽车。
我如遇大赦,一颗紧绷绷的心松弛开来,此时,我多想就地一屁股坐下来再平放自己躺一会啊!我扶着车厢,浑身疲软的不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活像一尾浮上浑浊水面圆张大嘴贪婪吸氧的鱼。
“磨叽什么?快把车厢门关上,都上车!”司机挑动眉头,眼睛瞪得溜圆,不耐烦朝我们吼。而后,他飞快地收拢伞径自蹬上驾驶室,把汽车猛然启动起来。他松一脚紧一脚地踩着油门,发动机‘唔,唔……’地发出一声紧似一声地怪叫,浓烈的蓝烟翻滚着从排气管里喷涌出来,顿时,车厢后像放了一颗烟幕弹浓烟滚滚……
在油味浓重的烟幕里,我们急忙关上车厢门,逃生般互相拉扯着爬上车去,车身一陈筛糠似的颤抖过后,猛地向前一窜,我们的身子如无根的浮萍被波浪推搡一般向前一趔趄挤压在一起。人还没有坐稳,汽车却起步了。
“妈的,赶去死呀!”有人抚着撞痛的脑门儿,压低声音嘟囔地埋怨。
汽车如一条游动起来的大鱼滑出公司侧门,左拐,上了一条坑洼的土路,车身左右歪斜咯吱作响地向东驶去。路上行人稀少,路两旁湿漉漉滴答着雨水高大翠绿的松树快速地往后奔去。一股如烟似雾般的冷风兜头袭卷而来。我刚才还是燥热无比的身体急速冷却下来,宛如在炎炎盛夏一身单衣的人猝不及防瞬间跌入严寒隆冬一般正在经历一场天壤之别的温差巨变。我不由得双手紧紧裹住衣服,蜷缩起身子,一股股寒流还是从坐在冰凉的铁墩上被雨水洇湿的屁股间丝丝地涌上被汗水湿透的后背,我浑身开始哆嗦起来,牙关咯咯作响,面颊肌肉乱颤成一团,头顶像套了一个箍阵阵发紧……千万不能这时候倒下啊!我心里默念祈祷。
恍惚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哧,哧。’的刹车声时不时地响起。汽车正在缓缓下一个陡坡,车一右拐上了曙光路,而后再穿过昌江桥便进入了市区。
在雨中,用薄膜遮盖住瓷坯缓慢行走的板车与打着各色雨伞的行人多了起来。一些表情漠然的行人向我们投来冷淡的目光。一身油污锈迹斑驳的我们与光鲜亮丽的他们相形之下,让人倍感自惭形秽。我阖上眼帘,痛苦地往后仰靠,心里却不禁滋生起翩翩浮想,如若今生有幸,有朝一日,能与玉枝带着孩子过上如此的城市生活,在如此街市在如此细雨蒙蒙中,撑一支玲珑的花伞悠闲漫步,那应该是一件多么美好幸福的事啊!此时此刻,我无意之间浮泛的遐想与自身卑微的酷烈现状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此落差如匕首般在我内心深处狠狠戳出的一汪隐痛来,它比起我身体此时正在经受的苦痛来,强了百倍!
汽车突然熄了火,在一栋大楼前停了下来,我耳鼓突兀地塞进一片死寂。‘呕’地一声,一口秽物从我口中箭似的喷射而出,我抻长了脖梗,前顷起了身体,逆流而上的胃气梗塞的我呼吸困难……一片混沌的脑中一度闪现死神的身影,难道我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玉枝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怎么了?怎么了?”工友围过来,关切地问。
“我们家没有人有过晕车的记录,他怎么会晕车呢?”堂兄拍打着我的后背,疑惑不已。
“哎呀!是病了!额头滚烫成这样……”有人用手抚摸了我的额头,大叫起来:“好像他昨天晚上就一趟趟地跑厕所……”
“先不要管他,你们去一个人,上五楼,老地方,帮把我隔壁邻居的一个煤气瓶拱下来,顺便从那里把我的一把扫帚带过来,等一下好把车厢清理干净。”司机吩咐道,厌烦地瞟了我一眼,重新钻进了驾驶室。
不一会,一个工友气咻咻地拱了煤气瓶下来,在他把煤气瓶与扫帚放入车厢的同时,副驾驶室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了。
“胡师傅!驾驶室能不能让给他坐,你也看见了,他病了……”那位工友陪着小心与司机商量。
“不行,等一下,在驾驶室里再吐了怎么办?你到底上来不上来?”
工友犹豫一下,上前轻轻地关上驾驶室的门,而后麻利地爬上了后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