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小时后，客车行驶到景德镇市郊区的竟城村路口，“就在这里，停车！停车！”堂兄一手帮我提起行李，一手扶着座椅，面向驾驶室方向叫起来。客车缓缓在加宽了的两侧布满路灯的水泥路边停了下来。那时节，但凡即将要进入一个城市，总是会修有一段突然平整宽阔起来的绿化带灯饰配置齐备的‘样板路’，以此昭示，您即将步入一个卓尔不群的异样城市。
我兄弟俩从车上下来，冒着淅沥沥的细雨穿过一截水泥路后，踏上了一条恍若是乡村田野泥泞的土路，一路向西北方向行走。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有些荒僻的叫作‘枫树山’的地方，再沿着一堵长长的高围墙绕行，直到一扇半掩的大铁前。门旁挂一长条木匾，白底红字写着：景德镇市金属回收公司。
“到了！”堂兄引领我走进院子，里面忽然开阔起来，好大的一块斜坡场地啊！在我乍眼看来，它好像占据了枫树山南面整个山坡一样宽敞。一股铁锈味混杂着浓郁的机械油特有的腐臭扑鼻而来，我醒了醒鼻子，猛地闻起来，还真有点不适应这些股怪味儿。一条直通往山坡的流着红锈水、黑机油的水泥甬道两边，一边堆叠着锈迹斑斑形状奇异的废机械，另一边停放被掏空了内脏的各式各样的报废小汽车。那时候，小汽车还是个稀罕物什！当时，我不由地想，这么好的物件城里人怎么就忍心弃之不用，任由它们腐烂呢！城里人的生活真是奢侈啊！后来才知道，汽车有报废这一说，原来它们也如人一样是有寿命的！眼前的一切，对于一个看惯了红花绿草山野的从未接触过工业机械的农家孩子来说，处处呈现一股神秘的新鲜感。我张目四顾，新奇不断。
“你别看了，今后有你看的！我们上去！”堂兄皱着眉招呼着有些痴迷的我。他一惯喜欢这样皱着眉头说话。
顺着斜斜的甬道一直往上走，来到坡顶，坡上却有一块平坦的宽敞地，在靠围墙的一角，有一台巨型冲撞压缩成型机床正在发出‘哧……吭咚！哧……吭咚！’的巨响。机床的一头，有几个浑身油污的人正在井然有序而略显紧迫地忙碌着，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等树直的机床臂上的圆柱形巨大而沉重的铁锭腾空而起后，忙用一些宽边铁皮铺垫好机床锅槽的四个角落，而后其余的人快速一铁斗一铁斗地往里面填充细碎的废铁，随着巨大的铁锭呼啸着从空中往下堕落，‘吭咚！’一声巨响后，一块长条形两三百斤重的铁墩便成形了。新成形的铁墩再被机床上的传送带输送到机床的另一端，‘嗨……’的一声喊，再由两人一组的搭档互相配合着，使劲，把死重死重的铁墩抬到两米开外的地方，码放起来。
“程虎！这是我叔叔的儿子，他吵着要和我来做事。如果是与我不相干的外人，我是不会随便带来的！”堂兄靠近机床，对正在低头铺垫铁皮的我们隔壁邻村人的程虎请示似的说道。
“哦！”程虎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说：“既然来了，你就和他组成搭档装车吧。明天开始发火车皮了。也用得上！”
最早来这里扛活的程虎与一个和金属回收公司领导沾亲带故的都昌县人合伙承包这个回收公司所有的粗重活。那个都昌县人难道来上一回，在这里管事的就是程虎，现在正在场地上忙碌做事的人都是程虎招来的。
当天下午没事，我迫不及待地在公司大院里转悠，看稀奇。一圈下来，已是半下午，忽然，后面侧门值班室里，传来操作景德镇特有方言吵嚷的怪异声吸引了我。我走近值班室，看见里面有一老一少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在滴水的屋檐下，我饶有兴致地听起他们的吵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人的语言真是稀奇古怪，虽说从我出生地到景德镇市之间，只不过是差了二个来小时百把华里的路程距离，然而语言却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猛然听起景德镇本地方言来，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如同是在听腔调怪异的天外来语。倍感怪声怪气，怪异刺耳！初次接触，虽听懂听全他们的争吵有些困难，但大体意思我还是听懂了。
“我给你分门别类地归置了这么半天，你只一句话，不卖了！你老倌是不是拿我当猴儿耍，开老子的玩笑呀？”年轻的收购员指着满地归类了的废铜铝，冲着老头急赤白脸粗暴地吼。
“以往没有看见你分得这么细的，铝不都是一个价4.5元，铜不都是6.5元吗？好不容易这次我收集了这么多，你却给我整出什么生铝、熟铝、黄铜、紫铜，这么多道道来，而且它们之间的价格竟相差了一块钱之多，按你划分的这个样子卖，你不是明摆着叫我亏本吗！我不卖了，我不卖了……”老者作色为难地喃喃。
“往常，我念你是常客老主顾，你送来的货我就没有给你细分，都是以最高价收的。我一直是在照顾你呢！你个死老倌！你晓得不？你怎么能不识好歹呀！今天，怎么突然翻脸说不卖就不卖了呢？”年轻人声音低了下来，动之以情而略带调侃地数落起老头来。
“我晓得个，我能不知道吗？我又不是不晓得好歹个人，你一直照顾我，我一直都放在心里记着呢，所以我一收到货就都是往你这里送的，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把货送给别人？还不都是送给你了！今天就按老价钱收了吧！省得我再跑第二家！你说呢？”老头连连点头，模样很诚恳地肯定着他们之间老主顾的情谊。顺杆爬地提出了老价钱的要求，而后很策略地向年轻人抛出了去第二家的危言。真有恩危并举的高超智慧言语的精妙。这一招如同点了年轻人的死穴般立马有了峰回路转的奇效。
“就是吗！我没有看错人，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哈哈……”年轻人愉悦地抖动着身子，如阴转晴的天气般转怒为喜，用手指点着老汉‘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这次的生铝、黄铜委实是多了些，如果还是按老价钱收，亏钱的将会是我，你也不好意思让我亏钱不是！要不这样，我给你每斤增加五毛钱，你给我每斤让去五毛，我们各自让一步，取个不分类的折中价，统货铝4块、铜6块，这下总可以了吧！要不就真如你说的，你再去走走别家！看看还有没有敢出这个价的！”年轻人狡黠地眨巴着眼，把握十足地正色说道。艺术性地把球又踢回给了老汉。
“刚才，我真不是要与你争那几毛钱的长短！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即便是人家出你一样的价，我的货还会只卖给你的！谁叫我们是老主顾呢！来来来，过称吧！”老汉变得爽快起来，嘴皮子上如抹了蜜，乐呵呵麻利地把废铝往磅称上码。
称过了废铜铝。年轻人站在磅秤前，动作熟稔地点着磅秤臂上的一个黝黑的小计算器，低头快速地说道：“铝34斤，是136元；铜45.5斤，是273元。合计总共是：409元。”
“不错吧？老倌！”年轻人抬头对走到门外，在一辆带重自行车后座的竹筐里翻腾的老汉喊。
我的天啊！我心里不禁惊愕不已。何曾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废疙瘩竟然是如此值钱的宝贝！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
“不错，对的！”老汉默算成竹在胸，他抱了几双破烂的鞋子进来，说：“今天还带了几斤破鞋子来，我知道你只收金属，非金属你是不要的，但不多，你看看能不能帮我顺带着收了！”
“我们浙江收这个的多，反正你货不多，我就帮你忙，收了！只是价钱低了点，我只能出1.5元一斤的价。还有这个布鞋面你得撕了去，我只要鞋子的塑料鞋底。”
哎呀呀……在我日常的生活中铝铜不多见，但这些个破鞋子在我们乡下人眼里一文不值，乱丢乱放家家都有，怎么也成了可以换钱的物件呢？眼前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透着无比的新鲜！真让我开了眼界。我听傻了，看呆了。看着在细雨中知足愉悦地骑车离去的老汉背影。我感慨万千，真是在深山里读书不如在闹市里听讲啊！
第二天，天麻麻亮，工棚外依然细雨淅沥，工棚内潮湿阴冷弥散着阵阵酸霉味。
“起床了……起床了……从今天开始赶火车皮，时间紧迫，汽车马上就到了，大家装车时动作要麻利些……”程虎边穿衣服边朝我们喊。工友们开始起床忙活，洗漱、打饭、吃饭，工棚里变得嘈杂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堂兄推推沉睡的我。
“哦……”我口中答应着，一骨碌爬起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此时，我直觉得喉咙发紧发干，眼睛里像喷火般火烧火燎。四肢关节酸痛，浑身乏力。可能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也可能是初次出远门，患上了水土不服的症候。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昨晚，我一趟一趟地跑厕所，起初泻便如水，一泻如注，而后是里急后重，想拉拉不出，一蹲就是大半天，蹲得腿脚酸麻，站起来都费劲。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迷糊间便被堂兄推醒了。
“咦……你怎么了？实在不行，你今天不要去装车了！”堂兄伸手扶住我，眼里全是关切。
“我没有事！没事……”我乜斜了一眼外面细雨蒙蒙的天，深吐一口气，决然道。我不能在刚来之时就给人家留下病秧子的坏印象，我要证明给自己看，给大家看：我能行的！我一定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