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山阴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一天多的漫无目的的寻找告一段落,玄甲军已于昨日傍晚后撤出山阴。玄明少殿下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同传开的当然还有泰炎大逆不道令人发指的行径。而人们在声讨的同时,生活也重回正轨。
在晨间繁忙的街集上,没人注意到那两个身穿褐衣头戴兜帽行色匆忙的人,他们走在街道旁,迅速穿过人群,直奔山阴城中最大的牢狱——阴厉台。
阴厉台修的像个四四方方的石头墩子,和玄明宫地下的地牢一样,也是一座内不见光的死牢,关的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只是建于地面之上。
泰炎正被关押在此,而莫禹今日一早过来正是为了见他。有些问题,他非问不可。
“少殿下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里?”阿松一边领路一边问,“就凭他干的那些事,活剐一百回都不够。”
就在昨晚,莫禹在玄明宫中召见阿松,复了他的军籍,还将他任命为自己的侍卫长,总管玄明宫中所有卫队同时负责自己和宫内安全。
莫禹淡淡道:“前日在玄明祭坛我答应过,不会杀他。”
“可是,为什么呀?”
阿松很是不解,莫禹也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
在我初入玄明宫,被所有人冷眼相看的时候,只有他会笑着对我说“小殿下振作点,没事的”。
莫禹的回答颇有些凄凉,阿松见他沮丧的模样也不再说了,径直将他带到泰炎所在的牢室。
这间牢室是一间独立的牢室。因为泰炎身份特殊,受到的对待也特殊,并非鞭笞而是类似软禁,所以关他的地方和其它牢房还很隔着一段距离,而且由专人在看守。
莫禹到时,泰炎正枕着胳膊,仰躺在草铺上睡觉。他未穿囚服,只换上了粗衣,周身也未戴枷锁束缚。墙上的火炬劈啪作响,他倒睡得安安稳稳。
阿松立马火了。他们几个人走过来的脚步声难道还不足以吵醒他吗?这厮分明是在装睡!他正要上去将人喝醒,却被莫禹淡定一抬手给制止了。
“你们都先离开吧,我想单独和他聊聊。”他看着泰炎,“把牢门打开,让我进去。”
“少殿下不可!”阿松第一个上前阻拦,“他未戴约束,若是伤了殿下可怎么办。”
莫禹向他伸手:“把你的佩刀借给我。”
“这……”
阿松犹豫着扫了众人一圈,最终还是将佩刀交到莫禹手上。那执管钥匙的小卒见状,也将牢门打开,然后和其他人一同向莫禹一揖手,远远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莫禹随即将刀放在地上,仍是不带寸铁的跨进牢房之中。他在距泰炎两步远的地方跪坐下来,刚一坐正,就听泰炎缓缓开口。
“你手无寸铁的进来,未免也太自信了吧。你就不怕我劫了你然后逃出去吗?”
“……你果然醒着。”
“废话。”泰炎睁开眼,缓缓将头偏向他,“我又不聋。刚才那个人是阿松吧,你果然提拔他了。想想也对,他是有功之臣嘛,对吧。”他说完又把头转了回去,望着黑乎乎的天顶。
一时沉默,两相无言。最终,还是莫禹先张嘴。
“为什么。”
泰炎瞥向他:“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禹那一脸凝重似乎逗乐了泰炎,他哈哈大笑着坐起来,盘起腿,一手支着脑袋撑在膝弯处。
“少殿下你是不是坐上玄明君的位置所以乐糊涂了?我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老早就说过吗,我要得到青苍啊,就这么简单!”
莫禹皱起眉:“那你从前为什么一再帮我!”
“我从前几时帮过你?”泰炎一个反问回的毫不客气,不等莫禹说话,他又抢道:“好,就算我帮过你,那也不过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而已。你不会连真情假意都分不清吧,你都是要做玄明君的人了。”
“我就是分得清所以才来问你!泰炎哥,我不是傻子!”
莫禹吼道:“我父亲生前那么信任你,你本可以不通过我,直接利用父亲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以你的心计,何必绕这么一大圈,非要从我手里夺玄明,再用玄明去夺青苍。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离间我与我父亲!”
泰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无声笑了。可那笑容诡异至极,看得人心颤,没过多久便又渐渐消失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的‘为什么’。”泰炎靠在身后的墙上,冷冷道。“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因果和结果罢了。现在结果已定,因果还重要吗。”
莫禹认真道:“重要!当然重要!起码对我来说。”
“……”泰炎看着他,道:“因为你,莫禹。”
“什么?”
“是因为你。”泰炎又说了一遍,“因为当初你初到玄明宫,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无助,怯懦,被人轻蔑,被人嘲笑。那个时候,我就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个身为市井混混,整天被人呼呼喝喝,踢过来踹过去的自己。于是,我帮了那样的你。”
说到这,他轻蔑一笑:“我本以为我们很像,可后来我发现,我们真的一点都不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比我幸福太多太多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泰炎身体猛地前倾,死盯着莫禹,“你那位老父亲虽然不善表达,可他时时刻刻都在为你着想,为你谋划,即便是像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他也从未想过放弃你。”
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凭什么?凭什么你能有这么好的长辈?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身居高位?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好。可我呢,你知道我走到那个位置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罪吗?你凭什么享受这一切,就凭你是他莫玄的儿子?我不甘心!”
“所以你觉得我根本不配拥有这些,于是你要将它们抢走,是吗。”
莫禹说着,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原来泰炎兜这么一个大圈子设计这一切,设计父亲,设计自己,全是为了他所谓的“不甘心”,是为了报复自己来消平他的妒忌。
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莫禹缓缓站起来,走出了牢房铁栅。他回头看着泰炎,眸光冰冷一字一句道:“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泰炎却不接他的话,反而淡笑起来:“阿禹,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的眼神已经变了。看看我们现在,一扇铁栏,两方天地。你在外我在内,你在上我在下。如今我已经退场了,接下来,该你了。”
他这番话说的倒是很情真意切,只可惜莫禹已经不敢信了。当初他信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可如今,第一个背叛他的人,也是他。
“来人!”
莫禹扬声叫进之前被他遣出去的那些人,严令吩咐:“把这个人给我看好,我要他这辈子就活在这里,永远见不到阳光也得不到自由,直到他死。”
我要他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到底配不配得上我拥有的一切。
……
同天下午,玄明宫莫禹的书房,阿松前来汇报。
“少殿下,”他说,“您吩咐的问题属下已问清。泰炎没有隐瞒,全都说了。”
莫禹点点头:“很好。报。”
于是阿松开始奏报。
“据泰炎交代,他起初并不知道少殿下人在青苍南境,是有人在某天晚上给他送去了密函,他不知道信是谁送的,但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他还是派人去了青苍南境。”
莫禹问:“那他手下那个名叫‘修南’的人呢。那是个什么人。”
阿松道:“泰炎说,他对那个人也并不了解。他说那个人是他在尚川之国偶然结识的,那个人承诺他,可以帮他在玄明月族之中得到权势,交换条件就是他得给那人一个容身之所,而且绝不深究那人的身份背景。那个人总带着一副狼头面具,所以泰炎到现在连他是哪族人都不知道。”
莫禹听完震惊到感觉像被雷劈。泰炎这个人居然也会用人不疑?!
莫禹狠命揉揉太阳穴,叹气道:“修南跑了的事没传出去吧。”
“没有。”阿松肯定道,“那天正是在玄明祭坛摆祭场的时候,边晏将军接管玄明宫后才发现地牢里看管修南的人都死了,而修南消失无踪。将军当即封锁了消息,所以这件事无人知晓。”
莫禹疲累的点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泰炎说了他身上那些烧伤是怎么来的吗?”
“这,这个……”
阿松支吾起来,脸上也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莫禹板起脸,“怎么,你不是说他没有隐瞒,回答了全部的问题吗?”
阿松为难道:“他是答了,可他说,他说那伤,是恶鬼留下的……”
“……”莫禹黑脸,“他这是在耍你吧。”
“属下觉得,不是。”
阿松悻悻道:“他的模样,非常认真。他还说……”
“还说什么。”莫禹问。
“……”阿松道,“他还说,要陛下多小心,恶鬼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