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艾宁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管她用什么姿势躺着,总会挤压到那么一两点伤处,怎么睡都不舒服,更要命的是,自打昨晚对着穆连发了一通脾气说不想看见他,他还真就没再出现过。
“不会是被气跑了吧……”
艾宁在心里犯起嘀咕。白天的时候,明明缪雪,房叔,甚至连那个西阁阁主都来了,唯独不见穆连。而她碍于面子,又实在不愿意开口询问,结果就只能自己憋着。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当初最开始做决定的是自己,不管出了什么差错都怪不到别人头上,更何况穆连还曾劝过她,想让她放弃,是她自己没听劝。可现今真没了一只眼睛,这情绪总得有个地方发泄,穆连和她最为亲近,所以她控制不住的把脾气全发在了他身上。事后想想,那完全是毫无理由的迁怒,谁能受得了。换了她她也受不了。
“唉……”
艾宁重重叹了口气,又小心的翻了个身。这一翻可把她给吓掉了半条命。
榻对面的半开着的窗前,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月光照着他的半张脸,露出一片死白的皮肤,还有同样死白的眼珠。更可怕的是,他还摇摇晃晃的朝自己这边走。
艾宁吓得一声尖叫,也顾不上什么伤疼了,裹着被子就滚到床角紧紧缩成一团,把自己捂了个一丝不漏。
房门猛地被打开,匆匆的脚步声迅速靠近,艾宁本就躲在被子里直哆嗦,被这动静吓得又是一声惨叫。
“宁宁!”
一声焦急又清晰的轻呼瞬间截断了艾宁的惊叫。她小心翼翼的把被子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就见穆连站在床边,满脸担心的看着自己,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你……穆连?”
艾宁试探着叫了他一声,立即便得到了回应。
“嗯,是我。”
“穆连……”
“是我啊。”
艾宁“哇”一下子哭了起来,丢开被子就往他身上扑,抱住他的腰就不松手了。反倒是穆连被她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有,有鬼!”她边哭边说,“我刚才看见鬼了!就在那边,在窗户前面!好吓人……”
穆连赶紧把她搂在身前,柔声哄道:“没事了,我在。不怕,啊。”
“可是真的有!”艾宁执拗的仰起头,“我看见了,就站在那扇窗边上!”
她是不敢再朝那边看了,于是穆连朝她说的窗户看过去,可没看到她口中的“鬼”。他又在这屋里扫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什么多余的东西。
他摸摸艾宁的头,温柔道:“这屋里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做噩梦了?”
艾宁拼命摇头:“不是噩梦绝对不是!我根本就没睡一直醒着哪能做噩梦啊!我还看见他朝我走过来了呢……”
朝她走过来?穆连眉心一蹙,要去窗边察看,结果刚一动就被艾宁死死又拽回来。
“你要去哪!”她满脸惊恐,揪住他的衣服,“你别走!”
这模样看着实在可怜,穆连也不忍心,便坐下来把她捞到腿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好不好?”
艾宁忙不迭点头,抽抽搭搭一阵儿后,困意翻涌而上。她想睡又不敢睡,脑袋一栽一栽的,抓着他衣服的手也好几次掉下来,然而刚一掉下来就马上又重新抓回去。
穆连把这些看在眼里,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困了躺下睡吧,我守着你。”
“不要。”艾宁迷迷糊糊摇头,喃喃念说:“你会走的,我不想你走……”
“我不会走。你安心睡觉,好不好?”
“不好。”
“我保证,好不好?”
“不好……”
穆连叹了口气,“那我陪你睡,好不好?”
“好。”
“……”
虽然明知她现在正迷糊着,但穆连仍生出一种被她算计了的感觉。看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在什么状态下,都习惯性的拿自己寻开心。上次在边府也是如此。
穆连轻咳一声,把她轻轻放在榻上躺好,然后红着耳朵解掉外衣,躺到她旁边。因她身上有伤还未愈,所以穆连小心的与她隔开大约半臂的距离,可艾宁似是对此举极为不满,两下就挪到他边上,恨不得手脚并用将他缠住。
“别这样。”穆连侧向她,“对你的伤不好。”
艾宁已经困迷糊了,根本不理他,反倒顺势往他怀里一钻,嘴里还念着“要抱,要抱”。她这小猫一样撒娇的样子穆连根本抵抗不了,只得小心的把人圈进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好不容易见她安稳睡去,穆连眼中的宠溺却渐渐淡了,浅笑也随之消失。他难过的用拇指揩过她左眼上敷的白布,轻轻将额头贴上她的。
“对不起。”
他小声念着。其实他方才已经看清了那扇窗下的东西。那是,她的眼睛。
如今那个偷走她眼睛的人在七日时限过后又将眼睛送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打击她。莫非,是和她或是自己有仇的人吗?可穆南现在被关在玄明宫地牢,又有谁会盯上她呢?
同一时间,西虹阴阁中。芜阳暂时清退了他别苑中的所有人手,站在庭中打了个呼哨,一个黑乎乎的巫烟守卫便从墙外跃入,直愣愣的立在芜阳面前。
房钏已在傍晚离开山阴。五彩玲珑符丢失,他必须赶回通天林布置阁中事务,之后就会暗中前往黑炎魔族的地界,调查边府巫烟一事。
芜阳一抬手,那巫烟便从袖中拿出那枚半圆形的五彩玉符交到他手上。
“五彩玲珑符。”芜阳喃喃念道,“或许有一天,它能成为我重获自由的筹码。不过嘛……”他忽然想到那天,房钏释放力量,轻而易举便摧毁了玄明祭坛,“没想到房叔也是目标之一。”
他笑着哼了一声,忽然拔剑砍下了那巫烟的脑袋。黑气瞬间散去,竟是那天边府那个领穆连进府的小厮。
穆连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掌心上燃起一团火焰,那具尸体上也同时燃起火焰,不一会儿就被烧成了灰,夜风一吹,一个人便消失在空气之中。
……
艾宁张开眼,屋中已是天光大亮。她正觉得奇怪,自己睡到这个时候竟都没人来叫起,结果一扭头就撞见穆连那张俊朗的脸。艾宁睁大眼睛,昨晚种种瞬间出现在眼前,羞得她简直无地自容。
自己明明还在和他怄气,这才不过一天,就主动“投怀送抱”来了?这也太窝囊了!
如此一想,艾宁决定趁穆连未醒,把他一脚从榻上踹下去。可看着看着他,她又反悔了。
穆连这个人,总是一副心思深重冷冰冰的样子,就好像心里积着万年愁苦,时时刻刻都绷紧了神经一样。可现在他不是那样的。他合着眼睛,神色十分放松。这个模样连艾宁都没见过几次。
许是因为太难得了,艾宁实在不忍心吵醒他,末了还凑到他面前,甚至数起他的睫毛来。忽然,穆连面容一紧,搭在她腰上的胳膊也一并收紧。这下扯到了她右腰上的刀伤和背后的鞭伤,艾宁小声“嘶”了一下,穆连却意外地没醒,嘴上还呢喃起来。
“……宁宁,别走……”
艾宁微微睁大眼睛,立马心软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也和自己怕着同一件事啊,真是好“巧”。
“好,好,我不走我不走。”
艾宁一面说一面乐呵呵的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穆连却还在梦魇之中,胳膊也继续收紧。艾宁实在疼得忍不住了,只好摇醒他。
穆连一睁眼,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一退,与她隔开些距离,还慌慌张张的问自己有没有弄疼她。艾宁本来是想借机狠狠捉弄他一番的,可他这样子实在可怜,便笑着摇摇头作罢了。
“穆连,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艾宁盯着他,贼笑道。
穆连点点头:“嗯,是噩梦。”
艾宁越发起劲。“是不是梦到我离开你了?”
“你怎么知道。”
看他一脸懵,艾宁又挪到他跟前,狡黠一笑:“你猜。”
“……”穆连道,“我不猜。”
他说完要坐起来,然而刚支起胳膊就被艾宁一把又给拽回去抱住。
“松开我。”
“我不!”
艾宁笑嘻嘻的,挪着挪着还整个人趴到他身上,肆无忌惮道:“有本事你坐起来呀。”
穆连一阵无语,“你当我不行吗。”
这话听上去很有点小情绪。艾宁还没反应过来,穆连已经一手搂着她一手撑着身后坐了起来。
艾宁瞬间认怂,赶紧拿脑袋在他胸口上一通乱蹭,然后撒娇加岔开话题,道:“别生气呀,不猜就不猜嘛。不过穆连我问你啊,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她说着指指他右边脸颊,“这儿怎么青了?你被人打啊。”
穆连稍稍偏过头,略带尴尬的“嗯”了一声。
艾宁惊讶:“你还真被人打啊!谁这么厉害能打得了你呀!”
你可是和百十来号人打架都不带受一点儿伤的啊。艾宁心想。
穆连:“……”
“呃,不是不是,我是说,嗯……”艾宁连忙改口,“我是说,谁这么不讲道理,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你说是吧!”
穆连面色这才缓和些,艾宁立即笑嘻嘻道:“所以呀,谁打的啊?”
“……”穆连淡淡说,“是西阁那个阁主。
“啊??”
艾宁惊呆。要是以替自己出气为名,房叔揍他也就罢了,怎么那西阁阁主会揍他。自己同那阁主远日无交情的,认识他都不到一个月,他凭什么揍穆连啊。
艾宁越想越气,愤愤道:“你有没有打回去!”
穆连顿了顿,低下头:“没有。”
“你有毛病啊!”艾宁揪着他的脸嚷嚷起来,“要是房叔打你你不还手就算了,那个家伙打你你干嘛不还手啊!他凭什么打你,就凭他是你上级呀?”
“不是这样的。”
穆连把她手拿下来,神情有些落寞。“他说的有道理,是我害你丢了一只眼睛。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就因为这件事打过架。虽然我一直坚持不该干涉你做的决定,可这件事变成这样,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艾宁后背一哆嗦:“他,他说了什么?”
穆连摇摇头,“不重要了。”
“到底说了什么!”
艾宁一着急,一拳捶在他胸口上,明明力气不大,穆连却捂紧嘴一阵猛咳,指缝中还渗出红色的痕迹。艾宁吓了一跳,猛地拉开他的手,果然就见掌心上一片血红,再看他脸,鲜血已经顺着嘴角滴在他的衣服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服。
果然一片触目惊心。赤红的反噬痕一道压着一道,生生毁了这幅堪称完美的躯体。
艾宁声音发抖:“怎,怎么回事,穆连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到生死关头绝对不再用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食言。”穆连垂下头,“我本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眼睛的……”
“够了。”艾宁低下头,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别再为这件事跟我说对不起了,这件事本来就不能怪你,”她抬手擦掉他嘴角的血痕,然后替他把胸前的衣服整理好,伤心道,“是我当初一意孤行,没听你的话。”她抬起头,“如果我当时听你的,事情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对不起,穆连。”
穆连摩挲着她的脸颊,“可如果当时你听了我的,战争或许就不会停止。宁宁你对我说实话,你后悔吗?”
艾宁看他许久,慢慢笑了出来。
“我不后悔。”她说,“用一只眼睛换来一场战争的终结,值了。”
“……果然。”
穆连也笑了。他缓缓向她靠近,温柔的吻上她。
只要你说值得,别说是挨上两拳,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