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的高中生活并不甚好。
只能说,差强人意。
始于我和八喜逐渐恶劣的关系,直至断裂。我们的关系疏远后,上了高中的她也重新攀上了自以为神气的高枝,宛如当初的我。她真是从头到尾模仿了我差劲的行为。
她跟了狐狸姐,也就是我们初一同时撞见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漂亮大姐,领人在东墙恃强凌弱的那位。狐狸姐我有所了解,她和九哥属于点头之交,两人只是在某些聚会里碰过几面。所以中学时我即使扎眼,她也没想动过我。
而我曾经也因为九哥的关系,能得知这霸凌者的一点情况。狐狸姐的背景不是想象中那样好,她家庭普通,成绩不佳,唯独喜欢混。没有因为家庭不幸,经历不俗才出来混,只是喜欢而已,大约认为威风凛凛。
与狐狸姐本质一类的人,她从不吝啬于交好,不管是前辈还是后辈。没想我上了高中,依旧众星捧月的她远远见了我,还与我打了一个招呼,喊我九妹。
我突然像吃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我和她难不成是一类人么?
晌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狐狸姐带着她的新扈从来到了我这一桌,我心中顿觉不妙,依然面如平湖,以不变应万变。狐狸姐丢盘子的动作很随意,啪塔一声还溅了一些淡油出来,她笑眯眯揽着八喜的肩膀,待我竟是一副亲切的脸孔,“九妹,你这桀骜不驯的性子,我特喜欢,以前呢总是被人警告要离你远一点,的确看你不顺眼,现在我更想拉拢你了。”她自信一挑眉,开门见山道:“想不想跟着我混?吃香喝辣少不了,周末出去玩得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有。”
我索然无味地用饭,草草吃了几口收盘离座,走前对她不冷不淡道:“哦,我现在也告诉你,离我远一点。”
狐狸姐刚喝的一口紫菜汤瞬间喷了出来,她叠了纸按按嘴,一脸了然地点点头,“你丫还真是难搞,姐姐我纡尊降贵,你就这副德行?不怕被我关照关照?”
“随意。”我平淡的回答,也平淡的将盘子倒干净丢入餐具回收处。
我将要走的时候,被八喜给拉了回去,她一个劲儿在我耳边嘀咕,给她点儿面子,朋友之间吵架不至于置气那么长吧。
我落座继续听狐狸姐扯东扯西,她说很愿意和我交好,欣赏我的脾性。我却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点上。你为什么喜欢欺负别人。
她抿嘴微笑,拖腔拉调而慵懒地说:“就……喜欢咯。”接着,她理了理柔顺的长发,懒洋洋撑好下巴,顽皮眨了眨眼睛,“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喜欢欺负你的继母和继姐。”
我的眉头顿然皱起,阴郁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八喜,我正经回答了狐狸姐的话,“少不更事。”
她捶桌哎哟哎哟笑得肚子疼,旁边那些衣衫不整的莺莺燕燕也一同夸张笑了起来。
这样冷淡的我,早已做好与狐狸姐势不两立的觉悟,然而她半坐到桌沿边,轻微拍了拍我的头,令人摸不着头脑地说:“九妹,姐拿捏谁呢,都不会拿捏你,你放心吧,你福气挺好。”
“别碰老子的头。”我一把攥住她有烟疤的手腕,不轻不重甩了开。
我起身走人,她有些被气到了,你……你……两下,赶紧以手给自己扇了扇风说,你这种人不被打真是奇迹,真是不识抬举,在姐面前称老子?觉得世界太美好了是吧。
她要想揍我,直来即是。说得未免奇奇怪怪。
隐约听见八喜连忙替我说了几句好话,然而更像是损我的话,“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又冲又没眼力见,跟一头有疯病的犟牛争就好笑了,她本来就是疯子,最好别招惹她,打不服的那种倔脾气,被打死也不会认错的人。”
八喜的话乍一听没问题,细细一品,仿佛在推波助澜。若非我的揣度过于阴暗,则是她说话不过大脑。我放慢脚步又听了听,连那狐狸姐也听出来了,她推了推八喜的脑门,冷笑了下。“没看出来呀,你这姑娘心眼儿也挺多,本来我也冲,仔细一想,你说得对,揍疯子招气受的话,不如揍你这种小绵羊,吓得你屁滚尿流,特别好玩儿。”
八喜脸色果然微变,说话也结巴了,她马上强颜欢笑露出了讨好狐狸姐的模样。
我已算看清了她。不言什么对错的问题,立场不同,观念不同,即便分离也不想抹黑对方,就此别过。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春暖花开的四月,体育课上象征性跑了一圈,老师挥挥手散了我们,自顾自打篮球去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一人坐到草丛里躺下晒晒太阳,珍贵的静心时刻被一个无感的人打扰。
狐狸姐旷课出来溜达,还溜达到了我这里来。她盘腿坐下,我对她视而不见,只看着将我眼睛刺得不能睁开的蓝天。天空辽阔,大得无边无际,在某一时刻总能放飞我的灵魂。
不管她说什么,我不曾搭腔,甚至想换一处地方休憩。九哥私底下其实也不太喜欢狐狸,说她要是男的,早揍趴她。
我坐起来将要换地方,她忽然说了一句牵动我神经的话,语气慢悠悠的,“你攀的那只枝头,将你这片小叶子揽得紧紧的。”
我敏锐察觉了什么,正面握紧她的肩膀摇晃,着急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九哥的下落?!!他是不是找过你!是不是!快说啊!”
她不耐烦地打开了我的双手,点上一支细长的香烟深吸,徐徐吐出雾气后,冷冷骂道:“果然是一个疯子,激动什么,我知道个屁,我知道的话,还在这儿跟你磨磨唧唧什么。”
我又萎靡不振了,捡起掉落的树叶百无聊赖地撕扯。出神间,不经意和她说话了,“她们为什么叫你狐狸。”
她往后撑地,那一刻的笑有些温柔,“我养过一只被人类伤害过的小狐狸,它很像我,性格强势,喜欢欺负没用的废物,有个性。”
“那不叫强势,不叫个性。”
“哦?”她侧头,兴趣盎然地等待我的下文。
“如果没了靠欺负别人那套来彰显自己,你自以为的个性不过是面目全非的残缺,内心……是脆弱的吧,都是悲哀的人。”
她不置可否笑了笑,竟能与我和平谈话,“都是活该,社会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她们的懦弱该有个度,否则就是滋长我们的恃强。不懂得挺起腰杆的人,走哪儿被哪儿的人骑,自己忍气吞声怪谁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种人你对她好,她反而蹬鼻子上脸,你对她差,她往往供着你。我要是试探了一下你,你反击了,我们这种欺软怕硬的人还招惹你吗?”
“你……你在跟我承认你欺软怕硬?”我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她和我有时候一样坦然,所以我也是真的讨厌她。她笑了,“挑软柿子捏,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我以为你很懂。”
……
她的鲜廉寡耻也真是令我恼火。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一向顺风顺水的狐狸,在快要近尾声的高中时期,惹到了一个看似柔和的低调女生。谁曾想那女生家里在省城有点势力背景,她被狐狸关照以后,家里硬气的父母便立马向学校施压。高中不比初中,没有九年义务教育的保护伞,加上那对父母的认真,狐狸这一次就这么被开除了。
她从前惹的都是没背景的学生,学校常以小孩子打闹为由一带而过,大部分父母也不上心,也认为是小打小闹。可他们不明白,一个孩子被暴力与孤立是直逼死亡的毁灭,人还活着,却是麻木空洞,也更对所有人们失望透顶。阴暗的罪念,如此便也滋生。受害一方转变为极端人格,往往是由凶手以及粉饰太平者造成的罪孽。
它悄无声息渗入血肉,藏于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而谈笑风生,活于温室又未曾遭受的人们总以为那是极少数,甚至粉饰与自己无关的阴暗。
青子后来办案时说,沉默者也是帮凶,她们高高挂起的态度已是站在了霸凌者背面,却潜意识美化冷漠而挣扎的自己。
而曾经自私的我有幸也尝到了一点被孤立的滋味儿,这全归功于昔日的好友。狐狸被开除之后,八喜依旧过得顺风顺水,又和那一堆高年级的女生混在一处了。至于和我,算是断了往来。原以为我们还能算保持平静的别过这段友谊,然而这时,我常常听见那些女生窃窃私语议论我,说我家庭离异,性格古怪,专门克妈,后妈也被我给克死了。
她们明着还与我打打招呼,背地里却喊我克星,还杞人忧天的担忧我克不克朋友,说要离我远一点儿,免得沾染晦气。开始几个人说着,渐渐变成一群人说着,最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在某日放学下雨的时候,没带雨伞的我,直面雨淋,不仅拦住了八喜的去路,也夺过她的雨伞使劲儿扔到了水沟里去。我在雨中清脆鼓掌,不由分说指着她的鼻子诟谇道:“好,混得好,好的不学,坏的有样学样,散播谣言做得拿手,挑起是非笑得开心,张着个大嘴四处喷粪,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烂啊?!烂人!再没有见过比你更烂的朋友了!”
她微微张嘴,圆脸涨得酱红,却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知道你在气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你是有意的嘛。”我抱臂逼近她,明打明敲道:“现在我摊开来说了,你想怎么混随你,你要再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知道我什么脾气,我也不要你的道歉,你现在最好的挽救方式,就是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雨水将我们浑身淋得像以另一种方式为这场友谊感到悲戚,从她头顶被浸湿开始,软嗒嗒的秀发和身上湿重的衣物呈现颓唐之姿,而垂丧贴紧着她涨红透筋的皮肤。八喜微微迈动湿到透顶的皮鞋,几乎要将睁大的小眼睛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掐住掌心的双手也和那双眼睛一样处于紧张的状态。她的声音在充满雨水的空气里却极为干涩,“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坏?老死不相往来,你好像一直做得那样容易嘛,你还真就以为我缺你一个,就没朋友了?我告诉你,我朋友多着呢。”
“朋友在精不在多,你是一个很卑劣的朋友,再也不见。”我转身走得异常沉重,却总是表现出最潇洒的模样。舍得无情的人最好不要成为朋友,舍得无情的人最好也……没有朋友。
后来整个高中我做到了真正的独来独往,不想与背地里嘲笑我的人相处,不想硬挤圈子,违心而笑,倒不如一人自在。
可是,我越发想念起九哥了。他是我这辈子里除爷爷以外,第一个真正保护了我,也从没有伤过我心的人,以是我待他与旁人总有一份不同,我也愿意待他更好几分。
他第一次叫我伤心,便是一声不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