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稠密的雨线蜿蜒曲折地顺流,像透明水晶帘子被老天的手无意识拨动,可是它既不清脆,也不美好,雨帘仿佛在这阴冬流不完,下不尽,仿佛我长时间里从眼睑溢至脸颊的泪。
我对于过去自己的评价,是真实的,或许在他人看来是夸大不自信的,但我确认,我现在对过去的评价符合实情。过去的我,是一只阴暗愚蠢的刺猬,无知、恶劣,且人生观模糊到面目全非,仿佛一个被上帝失误释放的小恶魔。
我童真以为回房呆够一时,她们即会有客人离去的觉悟,从我家彻彻底底离去,可是没有,后来没过多久,搬家公司的人就搬来了一些行李。
和善的代娣牵着听话的青子来了。
爹忙里忙外指导那些人该把东西摆放在何处。
我抓紧了小笛软乎乎的手,它是爷爷用旧衣服给我做的布偶,肚皮上有几块补丁,浑身灰扑扑的。但是它能陪我睡觉,陪我说话,陪我吃饭,于我来说,和弟弟没甚差别,所以我真的不需要青子那个多余的姐姐。
小笛的手被我捏得变形,线缝里甚至挤出了一点白而细软的棉花。
我紧咬牙关,终于冲上去恶狠狠地拦住那些额头浮汗的搬运工,并且冲代娣和青子一阵瞎嚷嚷地吼,吼她们是坏女人和坏小孩,破坏我的家。
人生第一次,这般原因被父亲扇了一巴掌,他的力度不算重,我的脸也不算疼,这警告的小巴掌似乎控制好了力度。但是这使我更讨厌外来入侵者。他克制着怒意,眼睛冒火地盯着我,一字一顿警告我,不许瞎说八道。
搬运工叔叔们的眼神一瞬变得有些微妙,他们甚至对我目露一些怜悯。其中一个叔叔走前,还塞了五毛钱,叹着气叫我买糖吃。
何代娣则变得有些尴尬,也不忘做劝话的和事佬,以及假惺惺地来哄我。不管她做什么,青子总能乖乖地附和。
她蹲下来平视我,有点难过地问,西西,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阿姨吗?
我的话使她更尴尬了。以前?那是我笨,现在我才知道你的企图!真恶心!离我远一点!
我继续撒泼打滚在这场搬家的过程里从中作梗,不是踢踹新搬来的物什,就是拉扯代娣和青子的衣服要求她们滚出去。我呲牙喘气的样子累累若丧家之犬,也仇视视线中的任何人。
爹一开始只是阴沉沉地盯着我,那是一种警告,每在我撒泼时,他就会开始眼神警告,再采取教育措施。
果不其然,在我把青子推得撞到门上后,他立刻充满戾气地环视四周,随手捡起柜上的鸡毛掸子作势打我。仇视屋里所有人的我,反被大家都统一战线保护了起来。搬运工叔叔们挡在中间;代娣阿姨拉着父亲;连青子也抱住他的腿说,叔叔,知青一点也不痛,是西西心痛。
在爹承诺不揍我之后,他们才慢慢放开了他。他提起我的后衣领,强制我面壁思过,也推着我的额头愠怒说,你以为她们稀罕你或稀罕我吗?她们是稀罕有个家!
我面朝房间里发黄脏污的墙壁,泪流不止,不是孩子气的嚎啕大哭,是轻声抑制地呜咽。即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也一点不想胜利者听见我的啜泣。
鉴于我情绪不稳,他们并未把青子安排到我房间来睡,我爹睡地铺,她们睡大床。这又惹了我的嫉妒心,新组成的一家三口睡一个屋,赤.裸.裸将我摈弃在外,她们要是没来,我乐意睡哪儿就睡哪儿。此时此刻,我的多项选择不仅没了,连亲爹的心也偏向她们......
于是我撑着困倦的眼皮,在他们入睡一阵子以后,将收音机调到最大声。商品房的隔音效果不甚好,他们自然听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还刺耳烦心。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就是这样的孩子。
我爹发火而有节奏的拍门声和抑扬顿挫的嘈杂京剧响,奇迹般使我困困欲睡。我睡觉向来听不得音,听爷爷说婴儿时期便容易被惊醒,非得在没一点声音的地方才肯睡,否则哭闹不止。
这一回,大概是在心理上痛快了,便也有了睡意。
我睡得还算痛快,他们未必,出房间洗漱以前,我将收音机藏在了内裤堆里掩着,还用一条最好的、有弹性的粉色内裤裹住了它。
谅他们也不会想到来翻我内裤。
大清早阳光正好,正好到照亮他们发黑的眼圈。爹一见了我,那股火气就从他心里烧到了瞳孔上收缩放大,我仿佛在他眼里看见了两座岩浆旺盛溢流的小火山。他闭一下眼,正容亢色地命令我,交出收音机。
我充耳未闻,自顾自地整理上学前所需物。
他抿嘴捏拳,大步流星进我房间翻找收音机。我悠悠一瞥半睁着眼吃早饭的青子,打哈欠唤我吃饭的何代娣,就嘚瑟地背上芭比娃娃书包走了。
少顷,何代娣一副操心的神情面貌追来,将一杯牛奶递到我面前,亲热套近乎,“西西啊,小孩子长身体,早饭必须得吃,空腹可不好,犯了胃病你就知道疼了,阿姨可知道这病的苦,你不想吃,好歹把这牛奶喝了好吗?你的牛奶,青子想喝,我都不准她喝,还有啊,你等等青子好不好?她才搬过来,上学的路虽然不远,可能也分不大清,你们一起去,做个伴儿,好有个照应。”
她一轱辘说的话,比我遇到的电线杆上拉屎滴下来的鸟雀还要令人作呕。
我不屑地打开她的手,大半杯牛奶也顺势洒在了她围裙上,我更希望那杯牛奶顺着我的力泼到她脸上去。
我没有回头注意那个女人的神情,也许她暗暗地想掐死我,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后妈那样,可惜她没有能使唤猎人的权利。
学校离家不远,现离早自习为时尚早。我在路边的推车早点摊上买煎饺的时候遇到了八喜,她圆而不肥的烧麦脸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在我出现那一刻,八喜那双眯眯眼必然蹭一亮,她从挨挨挤挤的小学生堆里将已买好的煎饺先递给了我,再挤着重新买了一份。
八喜是我的小尾巴,顾名思义,无论我去哪儿,她都像尾巴一样在我屁股后面摇摆,我不清楚,茫茫同学中,她为何选择了我。
我也只是稍微习惯了她的跟随,再者她名字甚喜庆,我叫着喜欢,听闻令慈喜吃八喜牌子的冰淇淋,所以替她取名八喜。
我们不止是同学关系,也是邻里,住同一幢商品楼。
“西西今天我请你,不用给我钱,你今天起得真早,真稀罕,”她把装煎饺的塑料袋套进婴儿肥的手腕上,眉飞眼笑着,积极地来扒我的书包,“我帮你背书包,这样你吃起来轻松。”
“随便。”
我和八喜惬意地走在路上吃煎饺,一个道靓丽却令我生厌的略高人影与我并肩而行了,我透过微微遮目的齐刘海瞟眼瞪她。
她双手放在肩上轻捏书包带,友好微笑地对视过来,那种微笑仿佛常常对着镜子练出来的恰好弧度,一个字贯穿描述,假。
“哇...西西,你什么时候认识高年级的人了?好厉害。”八喜以及同龄的孩子们对高年级的学生有本能敬畏。我从没有,我是一个非常自我的臭屁小孩。
我侧头不悦地白了八喜一眼,她不明所以,并且没有眼力见的低声问我青子是几年级的女生。
青子似乎看了看我和八喜热腾腾又香脆的煎饺,在她看第二眼的时候,我慢慢顿住脚,从袋子里夹了一块最外焦里嫩的煎饺,放在她嘴巴不远处。我友好模仿她微笑,“徐知青,想吃吗?”
她咽了下口水,即使显露了一点眼馋,也按捺着,礼貌问:“真的,可以吃吗?”
我微微点头,她大约以为我有和好的举动了,笑意顿然浮现在那双明亮的眼中。她俯头下来微微张嘴要吃之时,我筷子一松,故意把煎饺掉到了满是灰尘的地上,并轻松抬头冲错愕的她一阵蔑笑,“吃地上的吧,反正你这个讨上我家的乞丐,就是捡我吃的,捡我用的。”
青子放在书包肩带上的手越捏越紧,她喜怒不明地盯着我,淡淡道:“罗西,今天早上牛奶洒我妈身上,她说是她笨手笨脚不小心洒的,但是我知道,是你干的,真幼稚。”
说完这番话,她挺直清瘦的脊背,充满骨气地越过我。那双细腿的主人迈步迈得像是要去台上升国旗的少先队员。她还垂眼理了理胸前鲜艳的红领巾,想必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红了。
八喜在一旁全程睁大了眼睛,她崇拜地看着我,“西西,你好酷啊,她是谁?看样子是五六年纪的吧?”她的眼睛无论怎么睁,都是眯眯眼的状态,甚至看不全两颗黑眼球,我对于她小眼里散发出来的那股光芒感到费解。
“六年级的低能儿和寄生虫,靠侵占别人的家死皮赖脸地活下来。”这个答案近乎标准,我发自肺腑地笑了。
八喜还是有些不明白,追着我一个劲地问东问西。我要她保证不告诉别人,才将青子赖在我家的事娓娓道来。
八喜同情心泛滥地看着我,说青子鸠占鹊巢,真坏,西西对于青子的态度,不是欺负人,而是应该的反击。
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归属感,在情感上扮演弱者的一类人,很能博取人心中那一杆秤的偏位。例如昨日搬运工叔叔们对生起我的怜悯,即使我撒泼也护着我,还给我买糖吃的小钱;例如我父母离婚,早上去学校,班主任会像妈妈一样帮我梳头,而我哭诉,后妈的到来使我生活难受。
四点放学,八喜为了使我开心,带我去了白霜皑皑的田野附近玩耍,她外婆住在城乡交接那一带,八喜在亭子里的一通电话,驱使她年迈的外婆不远千里骑着三轮车来载我们。
单是在电话亭排队已用半个钟头,周边街头巷尾的电话亭都排满了背书包的学生、一脸疲惫相的打工族、提着菜的老年市民......拥挤到张袂成阴。我爹在外地的时候,这个点我要是没回家,从不会有人发现和关注,因为我有一个打牌如命的生母。
我还是从前的懒散态度,没有想过迟回家的后果。
八喜外婆气喘吁吁地骑三轮,我和她心安理得坐在后面摇头晃脑地唱歌。泥路两边的常绿乔木龟速倒退,八喜外婆纵然累着了,竟比我们还要开心,她附和我们一起唱歌,一转过头来笑,就能看见她缺牙的黑洞洞冒出一缕白热气。
冬日的田野没有春季的郁郁生机,一眼望不到边际而分明的田埂周围只有枯黄和淡白的色泽,除了香樟树的一点绿,冬日果然是老天爷的冬日,枯木、枯草、还有心枯的我都在这田野上从灵魂开始孤立。
即使有八喜的吵闹声,我仍然觉得我和田野都是清清冷冷的。
一回神,又发现冷风横吹的田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八喜已不见踪影。
我倒没有心慌感,甚至坐在枯草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远离了讨厌的一切,眼前的景色触手可及,我缓缓沉浸于此。
我小小年纪时性子相当闹,坐不住的,这天也不知怎的,就坐住了。
沉浸于田野的美色不久,穿得如蹴鞠一样的八喜呼呼喘气得来了,她老远就高举手中旧黄的小盒子,兴奋高喊:“西西!你没玩过烧烤吧?我教你!”
烧烤?
四周压根没有能供我们烧烤的食物。
八喜娴熟把石头围成了一个小灶,将没沾霜露的干草和枯树枝塞入石头灶里,她背挡着风,佝偻身体擦燃几根火柴生起小火。直至她在杂草中捉到一只强烈挣扎的螽斯,活生生穿进细树枝里放在火上烤,我才明白她所谓的烧烤是个甚。
我新奇地看着她翻烤无力蹬腿的螽斯,她笑起来眼睛都快没了,眯成了一条晶亮的缝,“这是我堂哥教我玩的,他还敢吃烤好的纺花娘,一点不恶,仰着头,从嘴里慢慢放进去。”
八喜说着,边模仿吃的动作,不过食指和拇指捏的是一团空气。
我抢过被烤得略焦已死翘翘的螽斯,也仰着头,一手微遮,一手将螽斯从嘴巴侧面缓缓移下去,再悄悄藏起来,“是不是这样吃的?”
八喜猛得点头,也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你跟我堂哥一样厉害!这也敢吃!你们不恶吗?”
“恶什么?我爷爷的年代遇到过饥荒,别说虫子,干巴巴的泥树根,有牛肉味的皮带煮汤,踩过屎的鞋底也得吃。”我大概晓得她堂哥吃虫的方式了,也继续装模作样地唬她,不过饥荒那事儿千真万确。
我在八喜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上升了档次,她眼睛射光似的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你跟我堂哥是目前为止见过最厉害的小孩,真厉害,敢吃这些...要不...我也试试...。”
八喜重新烤得那只是蚱蜢,她捏着蚱蜢脑袋,从焦黑的长足上开始小口咬,“挺脆的...呕...。”她到底没敢吃下去,呸呸几声,不好意思地追问:“西西,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味儿?刚刚那脚太焦了,没尝出味儿。”
我瞎编乱造回答她,“外面是脆的,里面好像嚼了鼻涕虫一样黏糊,不过越嚼越香,有点咸,跟没煮过的蛋黄味道差不多。”
她捂嘴似乎想吐,眼神从崇拜变成了看变态,不过她挠着头说,回家尝尝蛋黄心还是可以的。
我们在枯槁的湿冷杂草堆里找虫,八喜用粗树枝打了几下杂草,一下子螽斯和蚱蜢全活蹦乱跳飞了出来,有的能跳几尺远,有的能飞一丈高,它们颜色各异,翠绿的、暗黄的、青黑的....全蹦得人目迷五色。
我捉到的那只螽斯很有骨气,干脆利落地断腿逃生了,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很讨人厌的青子。于是我愈发专心找起断腿逃生的螽斯,然而它早已不知去向,但并不妨碍我有心情捉到其余有骨气的螽斯或蚱蜢。
我烤了一整串螽斯、蚱蜢,看着它们生不如死的模样,没来的有些痛快,像是我把有骨气的青子放在上面烤熟了一样,一种好笑的精神复仇,建立在折磨小小生灵的变态下。
考熟这串烧烤,我突然灵光一现,将它们装进了书包里收好。回到县城里的时候,我在老爷爷的三轮摊上买了一块香喷喷的烤馒头,再把熟虫分成肉渣,塞进了烤馒头中间当夹心。
八喜问我干什么,我神神秘秘地说,拿回去当宵夜,晚上吃更有营养。
她捂嘴,一个劲儿地瞟烤馒头,似乎随时要呕吐了一样。既恶心又要看,我实在搞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