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末期一日,李东九照常将我送至楼下,被青子撞见了。
平时,她看见我和她眼中不三不四的姐妹堆混在一起,大多只是瞟一眼,回家后开启婆子妈模式,围绕着交友不慎则一生万劫不复的宗旨说教。
这一回,她抱着书本,定定立在原地,仔仔细细打量起李东九来。
李东九感受到了异样目光,不经意与她对视上了。
她和我们一同站在楼道门口,晚风拂过她,似乎也将她身上的清香味儿若有若无拂了些过来,我鼻下嗅到了香。一丝丝细发温柔扫过她颊边,显人娇俏,她齐腰的发比朦胧月夜更要漆黑,那双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亮,炯炯有神,透着一些锐利和审视。
“看你妹啊!”我的糟话招来了李东九的制止,他对青子微笑的同时,顺便捏住了我的上下嘴唇,使我成了鸭子嘴。他一本正经批评道:“怎么这么没礼貌,随便骂人,你嫉妒人家长得美啊。”
我内心毫无波澜,是是是,我嫉妒她。
青子收住目光,停止了打量人,我知道她是被我的话惹笑了,在李东九眼里多半以为是他逗笑了青子。青子保持距离越过我们,她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踩石梯上去,巧妙用英文说,嗯,笑得正是我妹妹。
她知道,我的英语成绩还入得了眼。
这简单一句,高我一个年级的李东九竟当真听不懂,还是说没听清?他注视青子文静端庄的背影,语气疑惑道:“她刚刚对我说了什么?”
自作多情。我暗骂一句后,笑眯眯对他说:“她说你长得像个混球。”
“这也被她看出来了?”李东九解颐摸了摸头,以他身高映照出来的影子足够笼罩了我,和他说话我总是要很累地抬头。他眉眼含笑,不气反自我调侃,“你这邻居,眼神挺好,你们熟不熟?熟的话,我打包票她会劝你离我远一点。”
李东九的预言,我一回房便见了,坐在台灯前看书的青子放下书本说,什么你年纪还小,什么那个男生流里流气。你好生注意点,我不干涉你,只是提建议。女生要保护好自己,你这个年纪容易冲动。对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跟我说,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不是乱嚼舌根的人,放心。
我靠门抚额,感到无话可说之后,却又有嘲讽的话不得不说,“喂,你丫不去做狗血剧的编剧真是亏了影视圈,什么都被你想完了,我将来和他结婚生子,他出轨背叛我,我苦苦哀求,他夺走孩子,我孤惨一生,你是不是都暗自爽快,走马观花将我这一生在脑海中看完了?”
青子咯咯笑得像一个咳嗽的人,“是你不去做狗血剧的编辑才亏了影视圈吧?我要是真想了你的一生,那也应该是,他出轨后,你杀上去,叫他净身出户,剩一条内裤都算不错了,你呢,应该是独自咬牙坚强抚养孩子,我还不了解你么?我们家西西,怎么可能吃亏?怎么可能抛弃自己看重的人。”
不想她也学会了拍马屁。我懒得同她扯我的后半辈子,我直接了当道:“知道刚刚那谁吗?那是我亲哥,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你要是有他一半厉害,我至于那么嫌你吗?”
“亲哥?你...妈那边的...?”她问得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我一沉脸,她便转回去继续翻书,“我随便问问,不回答也行,好吧,算是我误会了。”
由于我暑假常常去李东九家吃饭,他面现笑容也问我,什么时候也邀请他去我家吃饭。我不想家庭情况为人所知,他见我支支吾吾,独自转过去点上一支烟抽,大度道:“没事,你要是觉得为难,就不用勉强自己,其实我也没去别人家做过客,可能会做不好客人。”
竟一时觉得他那强健的身材,背影略微单薄。我撇开作祟的杂念,替他打气,“谁说我们九哥做不好客人,兄弟连大哥都能当,区区一个客人算什么,你去了肯定是我的贵宾...犬。”
我最后一字说出口前,已料到会遭遇不测,只是不想气氛冷凝,他胳膊瞎勒我一顿,也不算什么。打闹过后,我提了一个条件,“你来我家做客,也要保密一件事,这么多年,除了小学同学来过我家,还有八喜就住我们家楼下,我也没带过谁来我家,我家是重组家庭,有两个外来人,就是继亲。”
李东九看着我说完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同情什么的一点没有,他甚至拉起我的小拇指勾了勾,夸张诙谐道:“好,你不说我家穷住茅草屋的事,我也不说你多了两个亲人的事。”
“什么亲人呐?!”我不悦抽回手,重新和他拉钩,“我不说你家住茅草屋穷到没朋友,你也不说我家多了两个外来人吃白饭。”
如此,一拍即合了。
我提前几日通知家里来同学做客的事,我爹和代娣也像沙皮夫妇一样把同学这样的客人当作稀客,我这些年霸道,不希望家庭被人所知,自己不让同学来家里,也绝不让青子带同学回来。
他们嘴上嫌我孤僻古怪,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我闹的是什么心。
我第一次郑重带客人来,在他们眼里,好像是我终于肯松口要接受这个一直不被我承认的家庭一样。他们的想法格外自作多情,沾沾自喜,所以周六那一顿饭准备得比较丰盛。
我以为只是我家作了准备,待开门看到李东九后,我实在愣了。他登门来,更像是一场正经的拜访。两只手里都提有礼物,左手是水果篮子,右手是一箱牛奶。他穿得也体面,全无往常的松松垮垮、痞里痞气,上下衣服很老实,倒像是他在家中良家妇男的模样。
这货为了装斯文,是下了一番心思。
八喜回神来说:“怕不是来见岳父岳母的吧。”
不想使气氛出现尴尬的情况,我也邀请了八喜,只怕八喜这话,成了大人心想。
“滚,瞎几把说啥呢。”李东九握拳咳了咳,他不耐烦地挤开我和八喜,一进门瞬间换了一副亲热嘴脸,他抑制住心情愉悦,温润地喊道:“叔叔好,阿姨好,辛苦你们做饭了。”
我和八喜面面相觑,没看出来,耿直男孩也有两副嘴脸。
大人们皆放下了厨房的琐事,笑脸亲自出来迎接客人,也唤青子和我好好招呼人。他们客气嗔怪他,来玩就是,还买什么礼物。虽是客气话,却也是真的不希望少年晚辈破费。他们见这客人是男孩子,也没多想,倒是我多虑了。
兴许是李东九今天安分的老实样叫大人们不胡思乱想。
唯独在青子眼里,他的身份仍存可疑。
等大人们去厨房忙碌,青子和李东九一时相相互视。他们都为打量对方,索性大大方方互看。青子打量李东九,无非敲不定他的身份。李东九打量她,是那晚楼道里撞见过。
八喜一眼飙过去加入目光较量,可惜,存在感被忽视到几百里开外去了。她与我闷气嘀咕,“西西,这什么场面,那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该不会一见钟情了吧?这千万不能啊!青子白占了你姐姐的名声,又想占你九嫂的名声?”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哪能?她占我还不认呢。再说,青子能看上他?人家青子清高着呢,尖子生,优越感十足。九哥么是上次送我回来,和青子见过了,只是没想到我跟他所说家里的外来人,是这人。”
八喜恍然大悟。
那两人在客厅也没互看多久,象征性地微笑点头了,比我拍马屁的样子还要虚伪。李东九也果然来低问我:“这就是你继姐??”
我不想回答,但继姐两字令我无法忍受,因此纠正,“是外来人二号。”
他笑我的同时,搓乱了我头发,“小孩子心性,她挺好的啊,知书达理,你看着她,不应该是赏心悦目吗?”
我一连追问:“好?赏心悦目?你跟她相处过啊?你怎么知道她好不好?就说白话,谁小孩子心性?小孩子才会觉得谁都好。”
八喜也帮腔,但却是为人不齿的抹黑,“你们男孩子才看不来女孩子,你以为表面知书达理,表面好就好了吗?你不知道青子多可恶,多坏,她对西西真的很可恶,继母继姐,能有什么好?你们外人看不到的恶毒,都深深藏着呢,反正她们母女不是好东西,西西这些年来吃尽了苦头,可惨了。”
西西这些年来吃尽了苦头,可惨了...李东九咀嚼了这句话。“西西问的倒也是回事。”他首肯了我,但并不听信谗言,转过去同八喜说:“我会自己认识,再去了解,不用通过我不了解的人的嘴。”
八喜哑然,她的恼意全转到了青子身上,恨恨地看人。
我撞撞她胳膊说:“你讲得太夸张了,我自己都不信,拜托,别添乱了行吗?八喜,你真是越来越退步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可以说我,就你不行。”八喜连我的气也生上了,坐在一旁彻底不理人。我一连说几句好话,都不管用。
至于我们几人的窸窸窣窣,看电视的青子似乎也都听去了,不过,她表面仍心无旁骛地看电视。她从不做无谓的解释。而李东九的态度,终让她有了点反应,她似乎也因此改观了对李东九先前的印象。因而起身,歉意满满地为客人斟茶,她招呼起人来,悉心了许多。
饭桌上,他们查起李东九的背景,这样说更形象。我如实告知,他是初二年级的学长,平常助人为乐。
我编造自己被高年级学姐欺负,他拔刀相助,因此结识。还仔细替他编了学生会的身份,不日后,因缘巧合下差不多实现了。
他的确也是那样的人,不然痰盂怎会跟他?只不过被我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来了。半真半假的话,四舍五入,算不得说谎。
别提还有八喜在一旁,跟真见过他英雄救美的场面似的,描述得精彩绝伦,简直是花钱观众的鼻祖。她这会儿倒是忘了怄气,她的气是间接性的,等一会料不准要发作。
我自不能独独和李东九是朋友,留着心眼避嫌说,还有其他学生会的学长学姐为人都好,今天也都正好有事,所以没来。
我、九哥和八喜,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友人。
家中在座各位很欣慰,我终于认识了些正经人。
李东九看我的眼神绝了。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听上帝那天屎的话?
我是你口中的我,还是,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他头疼,他绝望,他似乎又觉得不错。
他渐渐坦然,他渐渐厚颜了。
一场美丽的谎言,终将延续。
饭后,八喜间接性的怄气发作了,她将我家八喜丸子一个一个塞满嘴吃完,才毫不留恋地走了。后天清早她说,我以为你会留我,没想到你跟我说慢走。
一个以为会留,一个以为不会走,这是,作了什么孽。我这样抱头唉叹。
她懂事地说,以后两姐妹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因此和好。
眼下八喜走了后,家里安静很多。
我带李东九参观了我的闺房,他看见美丽的碎花窗帘后,感叹道:“这当真是女孩子的房间。”
在他得知青子和我一个屋时,又说,怪不得有女孩子气息。
我今天忍他许久,终于扯过棉被将他殴打一顿。我也晓得他让了我,不然,我能不能用棉被盖住他也是个难事。
环视过房间后,他最先注意的是地上堆积如山的一摞一摞的书,他眼里竟然有羡慕,珍惜地抚上它们,将最上面的书拿起来翻了翻。
“你怎么这副样子,癞蛤.蟆摸天鹅似的,学校里没图书馆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图书馆看书?”
我吃惊,“你...你居然会去图书馆看书??这也太颠覆我的认知了,连老大都要学习文化,但你成绩还是堪忧。”
“你平时看书,也颠覆我的认知,我以为你只会捣蛋,成绩不好和看书也没有必然的关系,我就语文成绩将就,怎么了。”他深沉说得头头是道,“有文化的,坐老板车的,有一方江山的幕后操棋人,穿起西装不逊于斯文人,才是真正的老大,我不过一小流氓罢了。”
“港剧黑帮没少看吧?”我班上的男生很迷英雄本色、跛豪和古惑仔。
他没理会我的打趣,径自从一摞小书山最底下抽出那叠厚厚的奖状,神色愉悦地问:“西西,你成绩这么好?这么多奖状?怎么不贴出来??”
我看着那些奖状其实碍眼,但还是撇撇嘴说了实话,再者奖状上有名字也做不了假,“是青子的,人家说,越有奖状越不能自傲,所以得压在最下面。”
他吹着奖状四边的灰,仔细拍了个干净,温言细语念道:“她全名叫徐知青啊,知青...知青...好听。”
“所以,好听,怎样?”我一腔怨气说酸话,也尖声模仿他,“你还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以前说我名字难听,怎么不像现在这样,知青~知青~好听~。”
我翻白眼翻得甚至不想将眼球翻回来了。
他突然正经道:“其实名字不在于好不好听,既然是父母赐的,即使和别人撞了名字,也有你的那一份独特,我也是不该那样直白,罗西,简单,大方,可以了不?”
我嗤之以鼻,“如果是马后炮,那还是算了吧,还不如说难听要舒服,我就是喜欢听真话,就算真话不见得好。”
“那你为什么老说谎话?”
这问题真难住了我,我想了半天也没回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