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多去纠结令自己烦闷的事,那大概是一种逃避心情。
目前需要维系的是,我和李东九的兄妹情,而不是和青子从未有过的姐妹情。
我记得李东九最会生气身边的人替他做媒,那一日商场过后,他只会给我白眼,我也不好解释,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先一步溜走。
暑期将至,他又没原谅我,我唯恐隔了一个假期,就与他疏远了。对于李东九,叫哥哥我一直叫不出口,别人喊他东哥,我也不想随众,思来想去,所以才管他叫九哥。初时只觉得这个称呼和兄长并无差别,后来日子久远,却成了一种专属。
我和他真正的交心,是从我再次尾随他说起。我需得在放假前跟踪到他家里去,知道他的住所,这样不愁假期找不见他人,更不愁修复不了关系。
李东九从不让人去他家,光头、痰盂、子弹头...我一一挨着问了,没人去过,不是他们不想去,是李东九不愿带他们去。
所以,他更不会让我跟踪他到家,我跟踪时才小心翼翼躲过了他的警惕,做全了任何准备,在他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远远地跟。
我最终跟踪到后,看见了他的家,不那么小康,或许温馨足够。
那抹熟悉的背影蹲在地上洗菜,他收敛了痞气,更像一名良家妇男。我在这个简陋的一排平屋院外看了很久,他很勤快,忙里忙外一直在做家务,家里的大人好像没有回来。这勤快的影子与我家里那道纤细的影子重重叠叠起来。
我在墙边躲躲闪闪地撑头看,李东九住的平屋,比我想象中青子从前住的大杂院子还要寒酸,平屋是单间的,似乎专门出租给人住的。里面的住户大多是打工最底阶层,或者是外省人。我已听见好几种不同的口音,他们的普通话也都带着口音。
“姑娘,你找谁呢?”
“长得挺安静。”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我一跳,是一位穿着靛蓝工装的中年人,他不止抬头纹多,脸上的皱纹也相当多,他着实像一条皱巴巴的沙皮犬,毫无冒犯意,这只是第一感。
我没理会,转身继续偷看那人,那人却已放大在我眼前,他神色有些愣,这回吓得我一屁股摔地上了。他眼神逐渐冷凝,淡淡瞥我一眼,主动提过了中年人手里的黑袋子。
“爸,今天你不加班了,好好休息,我来做饭。”李东九的话瞬间无形为我介绍了叔叔,他顺手将我从地上给拉起。
沙皮叔叔打量起我,“这位是?”
“李东九学校的同学。”我只做了简单介绍。
沙皮叔嘿嘿笑着,他粗砺的大手拍了拍我额前的齐刘海,非常热情邀请我,“是同学啊,快进屋里坐,第一次有同学来家里做客,东九可算交到正经朋友了,我家不大,饭还是多的,这个时间了留下来吃顿饭再走,你就尝尝咱东九的手艺,叔叔亲自剖鱼,这鱼鲜活得很,幸好我今天买了鱼,他也是,客人来前也不说,该骂,这个找骂的货。”
我整个人完全是被沙皮叔给拉进屋里去的,生怕我跑了似的。他热情得纯粹,不像其余大人可能会怀疑我偷窥男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青春秘密。
他甚至亲自擦干净凳子,憨厚笑道:“我家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怕你觉得不干净,我给再擦擦。”
我只冲他笑笑,没说什么话,干脆坐下了。
李东九近乎无奈,他在沙皮叔看不见的视线里横了我一眼,“爸,你不用管她,她跟野小子一样,指不定衣服还没我们家板凳干净,她这人不受拘束,你这样,待会儿她会把你吓跑的。”
“去,怎么说话的,老子还以为你交不来朋友,尽和二流子瞎混,人家这种女同学端端正正的,你要多学习学习。”沙皮叔勾起手作势要敲人,李东九也不躲闪,我被夸赞端端正正,叫他憋不住笑了。
沙皮叔命令他给我沏了一杯茶,准确来说是一碗,饭碗装的茶。李东九去干活儿之前留话道:“嫌弃就别喝。”
所以我咕噜咕噜喝光了那碗茶。
沙皮叔笑得嚯嚯嚯,他以为我渴了,又叫李东九给我倒满茶水,李东九再次为我斟茶时,嘴角有了一点别扭的笑容。
他给我开了破旧的台式小电视机,刚打开时,放不出什么来,全屏银点,没有声音。等重重拍了拍,它就好了。这是他家亲戚不要的二手电视,被沙皮叔捡回来的。
他们又在饭桌上装了满满一盘花生、瓜子儿和糖果的混杂零食,将我伺候得像慈禧一样。
我环视这个狭窄的屋子,一时五味陈杂,两张大床和小床在布帘后面,屋里没有厕所,只有红塑料尿桶。一间单屋被一道布帘分成两间房,厨房和卧室。厨房纱窗已积满黑厚厚的油渍,纱窗中间有一个乌油油的电风扇,李东九准备做菜前,不用看,就把电风扇按开了。
可是油烟味儿仍弥漫厨房和卧室,我被呛得只能出去看看沙皮叔剖鱼。他剖鱼剖得不快,但是很仔细,缓缓划开鱼肚后,抬眼瞧了瞧我,“东九说你叫西西是吧,名字真可爱。”
“是,九哥的名字也有趣,像麻将。”
他客气笑了笑,将鱼肚里乱七八糟的内脏挖得干干净净,“你成绩好吗?”
我摇摇头,注意他的脸色。
他的笑容和蔼了些,脸上的皱纹却不那么祥和,“那不算事儿,读书有啥用,我们厂里的老板小学文凭,手底下好几个大学生呢。”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东九成绩也不好,以后读大学也是白读,他肯定也考不上。”
“怎么白读?我爹说,成绩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他紧闭了一下乌黑的嘴唇,慢慢松嘴道:“咱家付不起那个账,他风险大着咧,不如早点帮衬家里。”
我盯着人问:“他要是想读呢?”
沙皮叔清洗剖干净的鱼,一言断定,“东九不想读,看他天天打架混日子,早点出来打工最好。他把高中念完,已算我对他的仁至义尽了,我们这种家庭哪比得起有钱人家,成绩不好也可以白白糟蹋钱。”
他嘟嘟哝哝念着。
我注意到铲子挨锅炒菜的声音没了,便转头看过去,油垢乌黑的纱窗里,那人影一动未动,似乎是出了神,我尽量透过阻挡视线的纱窗想看清他,可最终也看不清......
只模糊看见他掌握着锅柄,熟练翻炒在油火煎熬中的食物,他在油烟充斥的一方窄屋里勤快着,孝顺着。
我跑进去找李东九说话,“你妈呢?”
“上夜班。”他态度有些冷淡,用正当理由驱赶我,“去去去,油烟味儿大,呛死你,我都习惯了,你娇嫩得很。”
“我不娇嫩,我爸做菜的时候,我也经常站在旁边跟他说话。”我不经意间顺口撒了一个小谎,看来撒谎已成了我的本能。
他不语。
我嘴巴却寂寞,“你们在哪儿洗澡?”
他指向左边,懒懒又详细地说,出租屋最里面有大家搭建的洗澡棚,不是自己烧水,就是在小商店打一桶开水,水费桶装的两毛,水瓶的一毛。
......
我在这样闷热又简陋的屋子里吃了一顿家常饭,九哥的手艺很好,好得像青子,我不得不承认她那一点优处,起码叫我吃了胃口大开。
纵使他们搬来电风扇,我也是满额大汗。他们原想脱衣服的,脱到一半又将汗湿的衣服松回去了,都不好意思地朝我笑。
其实我爹吃饭时感到热,也会把上衣脱了。但那也是很遥远的事了,自从青子入住我们家,他便没再光膀子过。
吃完饭,李东九问我听不听歌放松一下,我还没说答不答应的话,他便从床头宝贝地抱出磁带机放起了轻音乐。沙皮叔用小拇指钻了钻耳朵,嫌弃道:“又在那儿放吱呀吱呀的二胡,听得人头疼,跟锯木头一样,鬼哭狼嚎。”
李东九眼里流露无奈,他不像是解释,只是语气刻板地说:“小提琴音乐,他落伍,不懂。”
“得,就你懂。”沙皮叔不悦地说:“从小就闹着让我买那二胡,异想天开。”
对于沙皮叔的态度,我很是不解,但凡我和青子要学什么,甭管穷与否,全家都积极支持。所以我问:“为什么异想天开?九哥喜欢学,不是好事吗?我一个朋友不学琴,她妈将她逼得死去活来。”
这位朋友正是八喜,八喜妈每过一段时间都有新想法加诸于八喜身上,常常拿着个细鞭子,追得犯懒的她四处逃窜。
沙皮叔两手一拍,虽笑呵呵说着话,却令人觉得他的笑含有讽刺意味,“没钱买啊,更没钱给他学啊,那玩意贵得不得了,穷骨头还瞎想什么,踏踏实实过日子呗,尽想些有的没的。”
末了,他背着个手叹道:“不敢想的事,别想了,以前也没敢想自己能天天吃上大米饭,这大米饭钱,都是我自己挣得。”
李东九一早将双手枕在后脑勺,躺在床沿边,吊儿郎当抖着重叠于一起的脚踝,他闭眼全程享受不急不缓的洗涤灵魂的小提琴音乐,没再参与闲聊。
......
“西啊,你好好在这儿玩,也别太晚当心回家挨骂,叔叔去小商店那边溜溜儿,你以后常过来玩哈。”他同李东九说话的时候,嗓门儿变得又大又粗,“她要回去的话,你必须亲自得把人送回家门口,听到没?”
“嗯。”李东九的声音很冷淡。
沙皮叔给我们打招呼之前,我已听见平屋院外有人大声吆喝,兴致昂昂喊打斗地主呢。
等沙皮叔被附近犄角旮旯巷子里的人叫去了,我躺另一张床上和李东九一起听小提琴音乐。“这样好听的乐曲怎么能是锯木头呢?你爸不懂欣赏,他要是我爸,我就生气了。”
“你真觉得好听?”他一贯以为我是拍马屁的人。
我发自肺腑回答他,并且有点烦躁,“我觉得好听,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搞得好像你是小提琴发明人转世一样。”
李东九总算笑了,他缓缓盘腿坐起来,向我炫耀某事的模样实在太罕见。他小学为了证明有潜力学小提琴,蹲在磁带机前听了两天的音,修修改改终于把曲子简谱差不多记下来了,拿去给音乐老师看,没错多少。
他补充,“我爸还不信。”
话毕,他微微垂头,屋内昏黄的灯光闪了几下,使得他暗淡的神情面貌,在当下的氛围里有些寂然。
我睁大眼睛看他,夸张的同时也的确是真诚崇拜,“哇...九哥,我就知道我眼光不差,居然认了一个听音就能写下谱子的天才,太牛了!”
我又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借那狄更斯的话叹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埋没了你,是你爹的损失,多少爹妈都求不来你这样的天才。”
他摇头不停地笑,自我嘲讽,“别把我吹上天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穷骨头还想什么呢。我倒是没看出来,认了一个满腹经纶的妹子。”
他下意识摸一摸裤包,绕到房子后面的荒郊野外去,安安静静抽烟。我跟出来后,瞧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好好念书?”
“念过,不是那块料。”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又反问:“你不也一样不好好念书?”
我如实说:“其实,我有在念,只是念得没那么专心。”
他不念书,却劝我好好念书,真是一个奇怪的混混。
我暑假时时来李东九家做客,一来二去仿佛又认了一对父母,沙皮夫妇虽喜欢损他,从来不损我,待我才像亲生的,一口一个闺女儿喊得亲热。
李东九的的确确没有带任何同学来过家中,因此我成了沙皮夫妇眼里的稀客,他们也撺掇我,多带其他同学来玩,我嘴上是应了,私底怕李东九生气,没敢真呼朋唤友带人来他这儿做客。
李东九有一回问我,你不嫌我家破呢?我从没有带人来过,没人知道我家是一间小小的租房。
我思虑过措辞,告诉他,你是我九哥,那这么说,这也是我另个家,即使自己家里破,我嫌弃不也得接受吗?等长大了,它要是还穷,我们就努力攒钱,将这个家撑起来。
他听了后,彻彻底底不气我擅作主张跟踪他的事。还为我介绍隔壁的兄妹。我自己的假话说多了,也不信旁人。原以为他曾经所说的隔壁兄妹是瞎诌的,没想到我真有一天看见了那对兄妹惨不忍睹的相处模式。
这对广西兄妹打来打去,什么破烂都能捡起来当攻击对方的利器。他们凶神恶煞对骂的方言,也叫人忍俊不禁。那战争场面,比我欺负青子更为彪悍,我过往都算是阴险小儿科了。
小萝卜头对我有敌意,时常屁颠屁颠跑上来霸占李东九,她令我们哭笑不得地说:“我亲哥是东九哥哥,笨昆以前在产房里被抱错了,所以两家就将错就错下去。”
仁昆嗤笑戳穿她,“最近电视剧看多了,喜欢幻想是吧?苗苗,你怕是不知道,老妈让我不要跟你说,我觉得你懂事了,应该是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是从房子后头的阴沟里抱起来的屎娃娃。”
苗苗不甘示弱拌嘴的样子和我如出一辙,“所以啊,你连阴沟里抱起来的屎娃娃娃都不如,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了,为什么爸爸妈妈宁愿再抱一个阴沟里的孩子。”
等他们兄妹互掐起来,我和李东九独善其身退场了。我一向是不嫌热闹小事多,会看戏的人。李东九是从前劝过无数次架,阻止过无数次,他做的和事佬没什么好下场,每次夹在中间反被打得最厉害。所以,也就放弃了。
他躲避开空中飞起的杂物,与我交谈,“妹子,我就说你跟其他女生不一样,一般女生不是应该劝劝架,很担心的样子吗?你怎么还跑我家里抓一把瓜子出来,蹲着看得津津有味。”
“要是在我爷爷乡下,我连零食盘一起端出来,我二堂哥没去世前,他和我大堂哥打起来,我就这么看戏的,备好小凳子,看得兴奋还要举个拳头说,打死他。可好玩了,我爷爷说我有做群演的天赋。”
李东九说,我像一位上帝便秘拉出来的天使,搅屎棍的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