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苔的新角色是民国时期的一位京剧花旦。虽说程苔确实是在少年宫学过很长时间的京剧,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练习过了。别说唱一嗓子,就是摆个专业些的姿势都有些难。因此在进组前,程苔去了母校的戏曲系临时抱佛脚。
她本来对自己还是挺有自信的,毕竟小时候的功底还在,但是第一天的台步练习就让她招架不住。她一个上午什么都没干,就在那儿走来走去。
往常拍画报的工作程苔也会觉得无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不知道镜头前的自己到底应该算是谁。但现在,程苔觉得拍画报还是有意思的,最起码周围还有人来人往。
大半天练下来,程苔最后筋疲力尽,倒在练功房里,根本起不来。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妈妈想要送她去学京剧,爸爸那么反对,最后才勉强妥协让她去少年宫进个兴趣班。程苔在少年宫里表现得还不错,刚开始也有老师劝程苔父母送程苔去专业些的学校。
程苔的爸爸很是坚持。程苔当时还觉得爸爸太固执,看不到自己的长处,现在想想,爸爸才是心疼自己。
真的是太苦了,程苔看着练功房里的小孩子,除了敬佩还有些好奇,这些孩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程苔真的庆幸,当初她阴差阳错进的是戏剧表演系,如果真的是戏曲表演系,估计开学没几天她可能就连夜收拾包袱回家了。
她一直把没有考上戏曲系视为人生遗憾,现在想想,这倒是老天爷的眷顾。
一天的课程结束以后,程苔连汗都顾不上擦,只想要和地板融为一体。正当她看着吊顶发呆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是下课的洛溪梨。程苔实在是走不动,只好找洛溪梨来拖她回去。
看到洛溪梨,程苔没有方才的平静,一起身就抱着洛溪梨的胳膊,咧着嘴快要哭出来了,“你可算来了,我今天好累啊,赚钱真不容易。”
“看来你真的底子挺好,正常的成年人这样,早就哭着跑了。”老师笑着拍拍程苔的肩膀。这时仿佛有电流穿过程苔的身体,她微微颤抖着,倒吸了一口气。
周末的校园里,明显比往常热闹了很多。路两边的榕树笔直地站立,平静地感受着校园里的欢声笑语。挡土墙里偶尔钻出的绿芽,笑嘻嘻地想要和路过的人一一击掌。
在喧闹里的校园里,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正在哀嚎的程苔,“哎呀,你不要走那么快啊,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其实洛溪梨本来就走得不快,但她还是轻声说:“好好好,我们慢点儿走。”
本来就不到十分钟的路,两个人走走停停,算是从黄昏走到天黑。
一进洛溪梨的家门,程苔哪里都不想去,无力地躺在沙发上。
“我姑姑要来了,赶紧起来坐好。”洛溪梨拎着拖鞋丢在程苔面前。
程苔背后冒着冷汗,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最终直接放弃,无力地倒下,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在哼唧:“来就来吧,好久没有聆听洛老师的教导,还有些不习惯。”
洛溪梨也坐下,笑着拍拍程苔的胳膊,说:“放心,我姑姑才不会来,她去看我爸妈的话剧了,散场了再叙叙旧,肯定没精神再来我家了。”
如果是平时洛溪梨这样恶作剧,程苔早就抬脚给她一下,但现在的程苔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只能哼两声表示对洛溪梨这番话的回应。
“你也真是厉害,我看剧本里就一场唱戏的场面,你这样拼,是要准备转行进军戏曲界吗?”
程苔好不容易才撑着身体坐起来,但也只能倚靠沙发背继续瘫坐着。她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打算,做演员虽然不出名,但我还不至于饿死,要是进军戏曲界,我怕不是要去大街上要饭。”
洛溪梨去厨房忙活的时候,程苔双目无神,呆呆地盯着客厅的电视屏幕看。
电视是关着的,程苔在电视屏幕里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她曾经演过很多人,但那个身影现在是谁,程苔不知道。
关掉电视以后,什么都没有。
“你对我这样好,搞得我总想为你做些什么。”程苔扶着墙,缓缓地朝着餐桌挪。
洛溪梨摆着碗筷,完全没有迟疑,脱口而出:“明晚你跟我一起去看球吧。”
程苔终于坐了下来,闻了闻饭菜的香味,无奈地说:“我就知道,去去去。”
虽然程苔很干脆,但等到她真的坐在球场的观众席上,内心还是飘过无数悔意。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只好和观众席保持一致,当观众席上传来喝彩时,她就拿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喇叭,拼尽全力地鼓起腮帮子猛吹,这样吹了几次,程苔觉得口干舌燥,散漫地靠在洛溪梨的肩头,无聊地摇着手里的小旗子。
程苔不怎么看球,但她也知道,蓝曼龙与这个赛季的冠军没有可能了。距离七月初赛季结束虽然还有五六场比赛,可按照现在的积分,整个俱乐部就是脱了鞋也追不上。
即使是这样,球场的上座率还是非常高。程苔不明白,明明结果早就写好了,这样的执着还有什么意义。
中场休息的时候,洛溪梨才想起喝水,咕咕噜噜灌下半杯水,顾不上拿纸巾,直接用手擦嘴巴。她手背上的贴纸边缘泛起淡淡的蓝色水晕。
程苔正在吃热狗,洛溪梨忽然问她:“上次给你的书,你看了几本?”
这句话吓得程苔差点呛着。那还是过年前,她去洛溪梨家吃饭,正巧遇上洛老师。洛老师关心地问她最近看了些什么书,程苔憋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洛溪梨替她圆了场,程苔也只能演戏演全套,从洛溪梨那儿搬了一堆书回家。
“你说呢?”程苔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洛溪梨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一本都没看吧?你爸爸给你买的书,估计你还没拆。”
“还是你了解我。”程苔扯下热狗的包装纸,“你都看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里面还有什么玩偶之家,你什么时候对玩具有兴趣了。”
“你。”洛溪梨瞪大了眼睛,戳戳程苔的脑袋,“可别让我姑姑听到你这话,不然有你被念叨的。”
程苔“哎呦”一声,只想要快些把话题转移开,看着空空的球场,说:“你说你图什么呢,这个赛季他们又拿不到冠军,在现场和在家能有多大差别。”
洛溪梨看着空空的球场,似乎有无限感慨,说:“你不懂。”
“我懂的,姐妹。因为爱。”程苔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原以为洛溪梨会来打自己,但发现洛溪梨依旧看着球场,陷入了沉思。
除了练身段,唱腔也是摆在程苔面前的一大难题。她本来的声音就属于女生中的低音,花旦的戏曲唱腔对程苔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剧本里给场次安排的唱词只有几句,但程苔还是很为难。
程苔每天早起去附近的公园里吊嗓子,除了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似乎没什么观众。这倒是让程苔更放得开,对着公园里的湖面练习。
“哟,今天也起得挺早啊。”公园里的门卫大叔看到程苔,都开始和她打招呼,在公园里巡视看到她,还会用观光车载她一程。
“你们这些戏曲演员,真的不容易。”大叔偶尔很是感慨,然后就会哼起著名的几句唱词。
观光车后座的程苔勉强笑笑,推一下眼镜,装作深有体会的样子点点头。
偶尔没事的齐蔓会来公园接她。程苔硬是把齐蔓按在石凳上,非要她欣赏自己的唱腔。齐蔓知道逃不掉,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努力地扬起嘴角,显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听完以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只能给程苔鼓掌,勉为其难地说唱得好。
“是吗?”程苔叉着腰,斜眼看一眼齐蔓,“那你说说我刚才唱了什么。”
齐蔓一愣,装作没有听见,顺手去捡地上的叶子。
程苔坐到她旁边,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这样吊嗓子,只怕观众听了想要抹脖子。”
周末程苔去练习的时候,会有很多小孩子在。他们不知道程苔的职业,只当程苔是个票友。程苔压腿下腰快要哭的时候,休息的小孩子都会来笑嘻嘻地围观着,有时候会给她鼓劲。
刚开始他们躲在老师的后面,看看程苔,又看看老师。老师有些为难,悄悄地和程苔说,这些孩子不知道怎么叫她,叫阿姨还是叫姐姐。
程苔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蹲下来和孩子们说:“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一个小男孩从老师后面探出脑袋,有些胆怯,问:“叫阿姨你不会生气吗?”
程苔笑了出来,不解地问:“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的侄子都好几岁了。”
这个问题程苔先前也遇到过。在剧组的时候,小演员和她一起玩,有时候小孩子的“阿姨”刚喊了一个“阿”,有的家长就赶紧拉过孩子,接过话说:“和姐姐玩得开心吧。”
程苔对这事完全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家长有些太敏感。不管叫阿姨还是叫姐姐,反正都是小孩子喜欢她的表现。如果喜欢,小孩子喊她“妹妹”也可以。
程苔又练习了一天的基本功。虽然她已经上了好几次课,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骨头散了架,直接趴在地板上。等着家长来接的小孩子们坐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阿姨真的好不行哦,趴在这里好像小乌龟。”
“刚刚我们压腿的时候就听到阿姨一直在叫,阿姨现在是不是没力气了?”
“阿姨晚上回去垫枕头在脚下睡。”
程苔勉强坐起来,背也挺不直,很好奇,问眼前的几个孩子:“这么苦,你们怎么还来学?”
话一出口,程苔觉得不合适,看了看周围,发现老师正在和一个家长说些什么,才放心,生怕被当成破坏分子。
小孩子似乎没有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难的,说个没完:
“好玩。”
“那个衣服漂亮。”
“爸妈要来看我表演。”
程苔盘腿坐在那里,右手撑着脑袋,心想这些个孩子也太过单纯,完全不知道未来的路,还开开心心地来学戏,方才练功的时候一个个脸都憋红了也不吱一声,整个练功房就自己喊的最大声。
回到家以后,程苔什么都不想做,连鞋都不想换,直接倒在沙发上。她觉得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她一转头,似乎都能听见骨头清脆的声音。
程苔想起刚刚在练功房里压腿,一个小女孩忽然拉起她的手,抬起头看着程苔。
程苔很好奇,蹲下来问:“你认识我吗?”
小女孩歪着脑袋,在头顶比划着什么,“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程苔想了想,大概知道小女孩在说自己演过的角色小郡主。程苔在那部剧里的造型,最显眼的就是发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段时间她借着小郡主的热度去了不少首饰品牌的商演。
她很意外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记得自己,双手抱住小女孩,笑着说:“谢谢你还记得阿姨。”
看着电视屏幕里的自己身影依旧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脸。程苔想,这大概就是演员这个行业最大的魅力。打开电视,她在屏幕里可以是任何人;关了电视以后,电视屏幕里的自己,谁都不是,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与其他人没有多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