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喜欢看红日西沉的,因为红日西沉时,她看到他的目光,从空气稀薄的雪山顶峰远远投来,眼尾眉梢轻轻下垂,像极了她在唐古拉山脉见过的长尾松。
三个月前家里养的那条狗又趁她开门时跑出去了。她跟在它后面喊了半天,结果自己晕倒了。到康定的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才回家养着,再去复检的时候医生拿着报告,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对她摇摇头,说:“姑娘啊,你身体不好啊,别在这待了,赶紧回汉地去吧。”他说得没错,在高原待着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她还是不想走。
她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老说他想死在康定,他也几乎成功了,就差了一点点距离——他死于一场撼动中国的大地震。当时他和几个朋友开车走川藏线去康定,山上巨石如洪水猛兽般涌下,他被找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离他最近的居然是本书,叫《灵魂像风》。她嫌弃过他的康定梦太文艺,没想到他连死也死得那么文艺。现在好了,她自己也没什么理由说他是文艺傻子,因为她在这一待就是五年。
她上大学在杭州,学的是视觉艺术,江南景致看多了让人生厌,于是一跑就跑到了康定。在康定她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卖唐卡,每天都能卖出一点,足够过活。教她画唐卡的人是个喇嘛,他不喜欢说话,可能是他汉语说得不够好。她也不喜欢说话,可能是她的藏语也是半桶水。时间一长,她变得越来越沉默。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会去城中心打包个尼泊尔餐,慢慢穿过人潮走到自己喜欢的广场上,那儿有几棵柳树,她就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就着甜茶吃饭。康定日照全年都很长,她来了这么久还是怕被晒黑,戴着墨镜、头巾和口罩,在人群里反而显得像个游客。
日落时天际一片金黄,别人都说是佛光,她觉得这只是自然现象。她吃完饭就去书店坐坐,天黑就回家。
她回过几次江南,离家太久,记挂她的人难免变少了。她以前在杭州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太过爱干净和喜欢沉默,没什么朋友。当时她分到的床正好是下铺,总有人喜欢随便往她床上一坐,她从来都是一声不响把床单拿去洗干净。每天早上八点她准时起床,晚上十二点前睡下。室友们晚上都喜欢吃面、看电影、聊天,她因为太过格格不入,从没人主动问她吃不吃。大学里男生想跟她搭讪的不是没有,每次她都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画架上,面不改色地边画边说:“我没空。”
跟她一起上课的人很多,她从没和他们说过话。除了他。开学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教授正在讲文化课,他突然转过脸,说:“哎,同学,周末一块儿去骑单车吧。你看你,老这样闷着多不好。”很不巧,一直在讲课的教授在那一刻,正好说完某个知识点,于是他这句话被全班人听见了。教授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男女私情,留在课外。”
这和她所有被搭讪的经历都不同,她完全没办法应对。当时脸红得像是吃了半斤芥末,尴尬的情绪直冲天灵盖。
她记得这个男生。
开学的时候她从饭堂出来,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男生怀里的篮球掉出来了。那儿正好是个斜坡,篮球滚得奇快,那男生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去追,像只长腿青蛙,甚是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男生转过头,有点愤恨地看着她说:“同学,你真的要笑话一个伤员吗?”她觉得更好笑了,为了掩饰几乎是藏不住的笑意,她连忙往前走帮他捡起篮球,趁着低头的时候狠狠笑了好几遍。这件事太过有趣,她就记住了这个男生。
下课后,她像做了贼一样冲出讲堂,跑到上专业课的地方,直到人坐在自己的画架前,她的心还在跳。画室的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她吓得猛地回头,果然是那个男生,没有其他人。男生表情颇为苦愁地说:“你干吗跑那么快?我腿上的石膏刚拆,追都追不上。”她本来很紧张,一下子想起了和他初次见面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出来了。男生看她笑了,也释然地笑了:“我问你要不要骑单车,你不去就不去,没必要跑那么快啊。”她竟没过脑子,条件反射般地说:“我去啊。”
于是她有了在杭州的第一个朋友。他是本地人,清楚知道哪家小吃摊做得地道。他带她吃遍杭州各样小吃,他带她去过当地好几座名山。他还带她去了很多有名无名的庙宇,他虔诚地跪在佛前,嘴里念念有词。她转过身看外头的景色,桂花开得正好。冬天放假了她回家之前,去他家吃过他母亲做的正宗的家常杭帮菜,她帮他母亲择菜洗米,他父亲拉着极不情愿的他去买醋做西湖醋鱼。外面静静地落着细雪。她还以为以后会一直这样,万万没想到,他会死在去拉萨的路上,用这种方式击碎她的期待,让她不得不罢手。
她回过一次杭州,见过他的父母。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失了儿子,几年都没缓过来,看到她更是勾起了伤心事,一直拉着她哭诉,像两个被欺负了的大孩子。难道不是吗?被命运欺负得这样委屈,她也忍不住掉眼泪。
她回到以前的大学,在看起来已经有点陌生的路上走,没人认识她。这是最正常的,谁会记得一个五六年前就毕业的学生?以前给他们上课的那个老教授居然让她碰上了,他肯定不记得“男女私情”这茬儿了,毕竟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停止上演。老教授匆匆走过,带起一阵风。而他,不用说,更没人能记得。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他的灵魂像一缕似有似无的轻烟,被无数这样擦肩而过的人掀起的风,吹得一干二净。
在康定待的五年,她过得不算孤单。她知道大概什么时候去塔公寺能看到辩经,哪家酸奶最好喝,哪家茶馆游客少、味道正宗。她见了太多从四面八方来,匍匐在不同雪山脚下的汉族人,他们兴致勃勃,来去匆匆。她也见过藏人如风的脚步和凛冽的眼神,少女被山风带起的厚重裙角……经幡在河谷间瑟瑟作响,刚被撩动起的心绪,下一秒迅速被奔腾的折多河带到凡尘。
转山转湖,在她看来,不过是转着自己心里那份执着。她转动过经轮,也开始习惯闲来无事手捏个糌粑,加点奶渣,也能对付一餐。她喝酥油茶,还往里加牦牛奶,一点也不排斥腥味。她裤子好几天洗一次,更做不到天天洗澡。整把头发分成数十条,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们全部编起来,脏得会慢很多。就这样,她的洁癖不治而愈。
她再也没骑过单车,也不再去爬什么名山,她只静静待在跑马山下,她其实是喜欢看红日西沉的,因为红日西沉时,她看到他的目光,从空气稀薄的雪山顶峰远远投来,眼尾眉梢轻轻下垂,像极了她在唐古拉山脉见过的长尾松。
她知道,早被“挫骨扬灰”的他,她已经轻轻放下了,放在最安稳的大地,让他和整个高原堆积为一体,变成了唐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