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季院。
厉季努力想看清妻子,明明寝房里灯火通明的,他却偏偏看不清妻子的模样了。
两人僵持不下。
厉季手边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也正如他的心。“阿芝……”
杨芝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丈夫,她依旧觉得自己并没有算错,叶良家的儿子她也知道,小伙子不失为自己女儿的好归宿,而且女儿如果在这个关头上嫁出去,还能风风光光的赚一个大孝的美名,这哪里有问题呢?
厉季看着妻子的脸,这一张脸上慢慢的多了几分精明的骨相,他觉着有些陌生了,心烦一时涌起,他摆了摆手:“行了,这件事改天再说吧。眼下母亲还没完全清醒,而且这件事情既然是冲喜了,也得公中同意了,还有女儿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那再说吧再说吧”。
杨芝敏感的捕捉到丈夫态度的变化,还有这最后一句……女儿自己的想法……既然是这样……那就大有文章可作了!“那咱们歇了吧?我给你擦擦脸……”下人端了热水来,杨芝利落的扭了毛巾正要伸手去给丈夫擦脸。
厉季略生硬的避了避,“我今晚去书房睡。”说完也没顾得上看杨芝的反应,径直开了门走了。
留下杨芝拿着毛巾愣在原地。
绵寿院。
老祖宗再次醒了,府医来把了脉说是恢复的情况还可以,只是往后要避免动怒以免气急攻心。此时府医刚走,老祖宗的寝房里只剩下大儿子厉永和红嬷,老祖宗支走了红嬷。
厉永看着母亲这个意思,当然是有话要讲了,只能心情惶恐地等着。
“来,来坐这。”老祖宗抬手拍了拍榻边的位置,声音虚弱,说一句话也着实费劲。
厉永自然是听话。
“还记得佚舒吗。”这句话没有疑问,只有肯定。
于厉永而言,佚舒这个名字,这个人,此生再难相忘。
“母亲提她做什么。”厉永淡淡的回话,见儿子这样,老祖宗心里一阵荒凉。知子莫若母,厉永越是表现得不悲不喜,内心就越是满目苍夷。因为他懂事,太懂事了,所以凡事都只会自己扛下。
红嬷就守在门外,寂静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就是如今的太后,从前也时常打趣道“雁红嬷嬷是顺风耳,雁重嬷嬷就是千里眼,一个两个便是左右护法一般有能耐的。”加之伺候老祖宗几十年下来的习惯,就是老祖宗翻个身她都能辨得是往左往右翻,刚刚“佚舒”这个名字忽然撞进耳朵里,红嬷愣住了。
那时厉永年少,意气风发,加之自幼随太子上课,那读书是顶顶的好,连着上书房的先生也是对他夸不绝口。这扶边城里有谁不识厉府有聪慧少年郎?
有一日,当时还是厉府大夫人的老祖宗正教着梅姐儿和兰姐儿绣花呢,梅姐儿沉稳大方,倒是安安静静的听教,慢慢摸索着绣着花样,而兰姐还小,总是定不住,绣个两针又左顾右盼的,远远瞧见她大哥来了,小腿一蹬就落了地,绣样都不要了往后一抛,朝她大哥蹭蹭蹭就奔着去“大哥!大哥!你来啦。”
厉永弯腰抱起兰姐儿,与她贴了贴脸:“今日是绣肥美的鸭子呢,还是絮状的雪?”
“噗嗤”梅姐儿先笑出声来。
兰姐儿眨眨眼,明白了她大哥这是嫌她绣得不成样子呢。“哼,大哥是坏蛋,不和你玩了。”说罢摆了摆腿便从哥哥身上下来,跑去母亲怀里找安慰去了。
厉永在姐姐身边坐下,倒是几分认真的端详起来。
红嬷瞧着觉得好笑,果然和大夫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笑出声。
兰姐儿懵懵的,“母亲与红嬷笑什么呀?”
大夫人笑而不语,红嬷弯下腰凑到兰姐儿耳边说起悄悄话:“你看你大哥盯着绣样如此认真,怕不是读书读得多了,如今看着绣样也觉得像书了。”
兰姐儿歪头一想,是真的像,她也咯咯咯的笑起来。
兰姐儿睡着了,梅姐儿便抱着她回院了,只剩下厉永陪着母亲说说话。等厉永再出来时,红嬷刚看完院里的花草修裁。
红嬷:“大少爷这是要回去了?”
厉永恭恭敬敬的回话,丝毫没有因为红嬷的仆人身份而摆款子,这也是他的好名声之一。“是,红嬷,看着还有个把时辰才食用晚饭,便想着先看会儿书。”
红嬷听了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也得注意休息才是,时时看书极是伤神的。不过日后娶了夫人便都好了,有贴心人伺候着就不一样了。”
厉永闻言表情却欲言又止,红嬷哪里看不出来?便乘机追问:可是有心上人啦?
厉永仿佛被戳中了秘密,回避着便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跑着走了,青葱少年郎的气息化开平日的端正书香气,让人不免觉得公子世无双。
又是好几日,这红嬷远远的看见了厉永扭扭捏捏的站在院子外头等着呢,眼睛不时往自个儿这边瞧,原想着就作弄作弄他罢,且不管他,谁知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他就是日头毒辣晒得脸儿通红也不往这边迈上一步,红嬷又气又好笑,主动走了过去。“怎么啦?我的大少爷喂,这日头晒上瘾子也不肯过来阴凉处待着。”
厉永这才支支吾吾的道:“嬷嬷,你说,十四五岁的姑娘家都好些什么呀?我…”
此话于红嬷而言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十四五岁的姑娘家好琴棋书画啦,胭脂水粉啦,更好好儿郎,尤其是中意的儿郎若是送与一些物什,便是枯落的叶子,也宝贝得不得了!”
厉永闻言定了神的思考着,红嬷打趣道:“那大少爷送她什么啦?”
“是一幅画儿,上头还有皇上的御印…”
“那姑娘可满意?”
厉永这才欢喜劲头上来,“她…嬷嬷日后问她便是。”
红嬷猜是好事近了,也欢喜得紧,巴不得立马就告诉夫人这等大喜事。
“哎哟,是哪家的姑娘,老身这就告诉夫人好早日做定夺,这接下来可就一阵忙活了,太好了太好了……”
等这消息传回大夫人耳朵里的时候,已是夜深,大夫人高兴得也不用玉如意扶脸了,一个劲儿的问着厉永与那姑娘的细节,后悔自己下午没有亲身听着,也暗恼那孩子为何对自己还害羞上来了,不敢跟自己说,气得大夫人“咬牙切齿”:明日他来请安,看我不拿那个鸡毛掸子好好鞭他几道,这等大事也不好好跟我说,哼!
红嬷只觉大夫人孩子气又上来了,偷笑着:“就是,明知道有一个八卦的母亲,还不肯好好说道这些。”
大夫人和红嬷互怼惯了:就是,睡了睡了,明日他来了不要把糕点放出去,饿着他。
红嬷:啊是是是,就是那刚得的雨前龙井也不许泡了,就打井水烧开就是了。
大夫人上了床拉上被子了还想着明日如何好好“惩罚”这个儿子:他那惯坐的垫子记得让人撤了啊。
红嬷继续加码:要不这样,咱现在就派人去把他的院子给掀喽。
大夫人困意上头:唔好困,算了,放他一马…
次日一大早,平日里爱赖上一盏茶时间才起床的大夫人“唰”从床上弹了起来,吓得正在整理衣服的红嬷一跳。
“永哥儿来了没?”
“哪能啊,夫人再睡会儿吧?”
“罢了,你打水来我洗把脸。”大夫人睡了一晚上也没睡踏实,许是喜气逼人,儿子有了心上人,如今阳矜侯府长安稳定,两房人和睦情深,这厉永生于长房又为长子,妥妥的阳矜侯嫡长子,读书上进又颇得圣心,这样一个好儿郎,去迎娶哪家的姑娘都是大体面的。
但终究造化弄人,圣四十一年,佚家长女佚舜突逝,佚太后痛失大侄女,佚将军更是少了一枚足以用来为自己联姻助力的棋子,遂让佚家小女儿佚舒替姐嫁与扶隅城夏侯家。夏侯世代骁勇,驰骋疆场,夏侯将军只有一个儿子,且深知佚将军为人,但佚将军为了两家联姻可是老脸都不要了三番四次上门舔着脸求,好不容易夏侯将军松了口让春初的时候,趁夏侯小将军从边疆历练归来便见一见这佚舜,谁知还差十日便到约定的日子了,佚家后院繁杂,佚将军宠妾灭妻,连着长女都让人推下井中,这大冬天的,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虽对外称佚舜是失足落水,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不然,佚舜大小姐会在荒废的一个院子里掉入井中?没事的话谁会去那儿啊!
佚舜虽故,夏侯家却是不娶佚家女儿也不行了,佚家口口声声道夏侯小将军与小女佚舒有缘,于是让闹着让太后赐婚,太后被闹得头疼,不得已赐了婚,于是佚舜尸骨未寒,丧礼未办,妹妹便嫁出去了,风风光光的完成了佚将军与夏侯将军成为亲家的愿望。佚将军高兴啊,从此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夏侯将军,便是自己的亲家了,自己的小女儿便是夏侯家的嫡儿媳妇,夏侯那老头还能有多少时日?日后女婿夏侯小将军承袭,女儿厉害吹吹风,那夏侯家还不是佚家的附属品了吗?日后军营里还有能有谁比他豪横啊?佚将军用尽毕生力气,就是希望能有一天看到,大朝的军营…姓佚。
厉永失去了心上人,在他无能为力反抗的年纪。
佚舒的婚事,于世人来说都是不能多见的迅速,从提亲到入门,只用了三天的时候,不然佚舒一天不嫁过去,佚舜就一天不能入土为安。因为什么?因为佚舜的丧礼要是在佚舒出嫁之前,那佚舒就得披麻戴孝,就得三年以后才能操办婚事,佚将军生怕会出岔子,毕竟三年,万事皆有可能,他不愿意也不能看到这种可能的发生。
佚舒风风光光入夏侯家门的那一天,厉永破天荒没有来大夫人的院子请安,大夫人遣红嬷来看了好几遍,厉永闭门不出闭耳不闻,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但是,只有一个事情是知道的,天刚蒙亮,佚舒让人托来了信,这封信进了厉永的院子里,再无下落。
意气风发的少年沉寂了下去。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佚舒。
他再也没有懵懵懂懂的去中意过哪家的女子。
佚舒在春初嫁与夏侯小将军,厉永在夏末娶了曾莠。
去提亲曾莠那天,大夫人忍不住的问:“儿子啊,你可真心中意她,非她不可?迎娶进门就不能反悔了……三心二意再纳妾,实在并非我厉府儿郎的作风。”
厉永看着母亲,眼中不生波澜,也无当初的期待眸光,“她对我,极好,儿子愿意与她共度余生。”
大夫人意欲再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与儿子相视,她倒是释然了。“那好,走吧,咱们高高兴兴的去提亲,这是好事儿,要高兴!”
厉府的阳矜侯夫人亲自来提亲,给了曾家极大的体面,这份体面也是大朝头一份的。未来婆婆亲自上门提亲,可见对未来儿媳的重视与疼爱。大朝的待嫁女子也罢,已婚女人也罢,无一不羡慕曾莠。
曾莠进门的这天晚上,厉永进入婚房前,是红嬷守的门。
红嬷看着厉永,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里面的人是佚舒。
“红嬷,我送她画时,她很高兴,后来我送她花,她说‘花可带不了去你家,但是画还是要回你家的’,红嬷,她也是心里有我的,她想过嫁我。是我没有本事罢了。”
红嬷听着觉得心酸不已,她拍了拍厉永的肩膀,“进去罢,少夫人在等着你。”还是回归现实罢,里面的少夫人名是曾莠。
“咳咳…”老祖宗的咳嗽把红嬷拉回来。
显然方才,屋里屋外的三人都因为一个共同的名字而陷入了回忆。
“有时候我在想,当初若是豁出去为你争一争,娶得佚舒,或许今日便不会这样。但是阿莠她今日这般,我不怪她。”曾莠那般泼妇闹事,那般恶毒做派,老祖宗许是已经气吐过一口血,现在倒是放下了。“这么些年,她有心思,我都知道……”
曾莠进门前几年,是纯良极好的,但是慢慢的,便疏于晨昏定省,偶尔来婆婆的院子里聊天,却话里有话,明里暗里是指大夫人不放管家的事情给她,最过分的一次竟是在这么多下人的面前说,她曾莠能进厉府的门,全凭自己本事,婆母有再中意的人选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她曾莠成了嫡妻,按厉府的规矩,厉永也不可能纳妾。
大夫人被这话气得不行,也不愿和这个冥顽不灵的儿媳争辩什么,索性免了她晨昏定省,放了一半的管事权给她,曾莠倒也高高兴兴的领下了。
红嬷暗地里查了发现是有人在曾莠面前三言两语的挑拨离间,却也查不到头,只能作罢。
但是这种黑白不分的歪曲事实的话,却生生分离了一对婆媳。
厉永无言,他不敢去想。
因为关于这个人,只是提了提名字,便扯得心肝生疼。
“以后,还是分府吧……钊哥儿一脉,分出去罢。我疼爱予琅,你是知道的,但偏偏阿莠她……”
从前只觉妻子偏爱长女和幼子一些,对长子不上心,时而疏忽,倒也能说得通。但是后来妻子的态度愈越过分,厉永也不明所以。但是把棺材都抬到病重未醒的孙女院子里,这……厉永想不出话来形容了。
“母亲……是我对不住钊哥儿,也有愧于这个孙女,是我没有重视起来阿莠的问题,如果我能不避事,阿莠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丧心病狂!”
老祖宗摆了摆手,她又何尝不是呢?如果当年能不避事,和曾莠及时化解这些歪话的挑拨,打开心扉,那也不至于曾莠越想越过,婆媳同在屋檐下却心有千里远。关于这避事的性格,母子俩倒是一脉相承。
厉永离开母亲的院子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原本儿子伺疾,不过寻常事,但在这个关头,毕竟是大家族,难免有人蠢蠢欲动。
小厉府·飞瑛院。
“他们母子还能说什么?”吴瑛莫名感觉不妙,对于这位伯母,吴瑛没来由的心虚,虽说每次都会和蔼的与自己说话,但是吴瑛就是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当时只留下雁红一人守着,这口风……”
“红嬷只认老祖宗为主,口风死死的…”就是恭叔不说,吴瑛也明白,厉永和老祖宗说的话,她不可能知晓哪怕一个字了。“罢了,将死之人还能闹出什么风浪?由她咯!”吴瑛忿忿的吃了口茶。
厉予琅醒了!
厉燕仪为了老祖宗而成亲冲喜!
老祖宗精神看着好多了!
这三件事情具体谁因谁果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陆妫之紧紧抱着鬼门关走了一趟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肯松手,老祖宗来了也仅仅是见了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的心肝啊……”真正触碰到厉予琅的手而被她小小的手掌覆盖握紧那一刻,老祖宗热泪盈眶。
光季院。
五夫人杨芝忙前忙后的打点女儿的婚事。目前中聩仍是大嫂曾莠主持,既然厉燕仪是为老祖宗冲喜而嫁,厉府自然是要大大方方的给予这个女儿一份体面的,于是黄金给了五千两,白银两万两,珍珠头面两副,绿宝石头面一副,金银玉手镯各四对,嫁妆公中出68抬(大朝嫁妆除皇室外,世家大族给予出嫁女儿66抬以示疼爱与娘家底气,普通百姓一般给予28抬足矣),彩锦12匹,绫罗绸缎共计30匹,闲置铺子一间。杨芝面前的算盘打得啪啦作响,目前这些只是公中出的,那叔婶哥嫂添妆这些,加起来厉燕仪的嫁妆怕是能带78抬出门,这是天大的体面啊!放眼这些年这些人家,能有谁家嫁女儿会如此高调?也就厉府枝繁叶茂,能仕能商,积累下来的家底深厚才能做到了。
这不,一个一个夫人身边的得力妈妈接踵来了。
添妆讲究意头,无论添什么都是一份心意,但必须是成双成对的玩意儿。叔婶作为长辈自然是担起抬数,也不攀比,都默契的两抬两抬的添,哥嫂多半添陪嫁的首饰,一般都是各路玉石打磨的大小物件,其中大哥大嫂厉钊陆妫之夫妇添了颇为昂贵的红宝石头面,还一添就是两副,这可把杨芝高兴坏了,就算是看到最为寒酸的厉炜张洁杏夫妇只是添了一对琥珀耳环,杨芝也不计较,一整天下来笑得脸都麻了。
终于,两个月后,厉燕仪风风光光的带着80抬嫁妆出了厉府的门。
这些天最奔波劳累的是杨芝,但是这天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宾客也散了,她还是不知疲惫的倚在她的贵妇椅上,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看到最后的数字时,杨芝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忙活了这么久,自己的口袋终于有了可观的一大笔进账。
“这个女儿嫁的值!”她如是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