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瓜煮熟熬烂,加芝麻,加糖桂花,加橘皮,用碗底做模,做成一个一个小饼,叫茹膏片。太阳下晒干,如牛皮糖。如果再加工,用沙子或盐或糖,炒栗子般炒熟,则香脆。
荞麦和鸡毛菜都是籽播。荞麦不是麦。通常的稻粱粟麦都是禾本科,叶子都像兰草韭菜一般,是通常所见的“草”的叶子的样子。荞麦不是,叶如小手掌,株形、叶形都近棉花,像样样红,是通常所见“花”的叶子的样子。荞麦结籽,磨出来的粉就是面粉。荞麦面比麦面更粗粝,是灰白色的,有一股清香。荞麦籽三棱,皮是灰黑的,麦粒一般大小,播在土里时,顺口会说:荞麦三棱,终有一棱落档。有一年我母亲生病,郎中说荞麦可以治,就种了荞麦。荞麦开花细碎如霜,冷冷的白,结籽疏朗。
白地里撒一把小白菜的籽,一阵秋雨后,小白菜就像苏醒了一般,在地里茸茸地起一层绿意。接着日长夜长,三五天,就如翠羽,半个月就可以拔出来吃了。太小的小白菜,炒起来有一些苦意。冷风阵阵,小白菜风里颤颤地又长一层。就这样边吃边长,边长边吃,吃到后来留下几十棵,成了青菜。青菜荒村叫黑油桐,深绿油亮,叶开如花瓣。我小时叫成棵的青菜也叫花——饭侣花,吃饭要就菜,饭的伴侣就是菜。
种南瓜是贪,希望大个儿结瓜,藤又蔓生出去,山边路边都可以爬,顺藤生瓜,瓜未必在自家地里。再贪一些种冬瓜,冬瓜儿个比南瓜大。冬瓜上会长短而尖细的毛,瓜皮上还长一层白粉。冬瓜要乘凉,最好做瓜棚,四面悬空在瓜棚下挂着的冬瓜,热不着,个儿就大。冬瓜又易渴,宜种水边,炎夏夜里,有水面反光映着的冬瓜是惬意的。
瓜们,从指甲盖大小的两片叶开始,天天不停地长,攀爬,流水般蜿蜒向前。五月梅季的雨露中,铺展着嫩绿,触须都是晶莹的。藤蔓最浓绿时,南瓜们开始开花,金黄色。南瓜的瓤也是金黄色,是花的颜色。南瓜喜欢“坐”,扁圆粗笨地坐在草丛中,有些傻。
越大的南瓜越不好吃,偶尔会长一两个实在大而无当的瓜。当时顽劣,突发奇想,用刀将瓜蒂连肉整齐地切下,把瓤掏空,坐在上面出恭。初秋的树荫下,凉风习习的山野,太阳西下,那感觉,世上能如此享受的人不多。
地瓜,白皮白心的生吃最好,红皮黄心的煮熟最甜,红皮白心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种。荒村多旱地,地瓜家家都种。地瓜秧是筷子般长、无根有头的一支蔓条,插在干旱的土里,浇一勺水,就算种好。烈日暴晒下,秧就马上干瘪,奄奄一息,夜露里一点点鲜活过来,遇一场巧雨,立刻就生根发芽。我对地瓜印象深刻是叶柄、茹干和茹膏片。
地瓜叶柄可做菜,做菜时有趣。地瓜叶柄如笔一般长,把它折来,摘去叶,“抽筋剥皮”。皮和筋是一回事,就是梗上的粗纤维。去了筋皮的梗,折成芹菜段般一寸来长。不能用刀切,折起来“噗噗”有声。为什么不能用刀切?没有原因,是习俗。炒熟后味如同芹菜,也如同蕨。
把地瓜煮熟熬烂,加芝麻,加糖桂花,加橘皮,用碗底做模,做成一个一个小饼,叫茹膏片。太阳下晒干,如牛皮糖。如果再加工,用沙子或盐或糖,炒栗子般炒熟,则香脆。
深秋风大时,地瓜可以收获,家家用刨用箩在地头刨地瓜干。刨地瓜干的刨,是一块打孔的铜皮,地瓜刨在有孔的铜皮上,地瓜丝从孔中纷纷而下,一会儿就刨满一箩。挑去,铺在粗实的大小如门板的竹席上。这样的竹席荒村叫茹干律子。
地瓜藤有浆,地瓜叶有浆,地瓜有浆,浆到手脸上,寒风中片刻黏稠变干,皴人的皮肤。山地里点灯,灯弱人弓腰,挖不完的地瓜,刨不完的丝,刮不完的寒风。山坡上迎风起竹席,铺满雪白的茹丝,远看如一片片帆。厉风劲吹两三天,茹丝就变干,再翻晒后贮藏谷柜里,当一年的口粮。茹干做饭,客来时加米,客人吃沉锅底的米饭,无客时就吃纯茹干。
秋风直接从海面吹来,荒村入夜后,门槛上坐着小孩,看头顶天上的星星,等山上刨茹干的父母劳作一天后回家煮晚饭吃。有风的夜晚没有霜,冷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