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越蓝是轶城师范最秀丽的清水芙蓉。
这句出自姜则忠之口的评价固然有溢美之处,但至少勾勒出她脱俗不凡的文人气质——齐耳短发,白净净的脸上戴着金丝眼镜,虽已三十出头但身材保持得很好,谈吐慢言细语,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息。
“旦教授最近一直在鱼嘴坪奔波?”
打听到她上午有课,莫铭在历史系办公室外守候了半个多小时,见面后简单说明原委并寒暄道。
“是啊,碰巧天气不好,进展相当迟缓。”
“关于仙林山庄别墅处置变现的问题,我受林依依女士委托来征询旦教授的意见。”
她摘下眼镜慢慢擦拭,又用手指压住眼窝揉了会儿,道:“那套别墅为我和章浩勤共有,在我们共同作出出售决定前不存在处置变现,更与林女士没有关系。”
“按相关法律规定,章浩勤去世后林女士是默认第一财产继承人,她有权对死者生前与他人共有的财产提出处置变现要求,当然原则上是协商方式,但法律不支持财产共有人以与死者签订的协议束缚、限制财产继承人,通俗地讲叫‘生者权利大于死者’,请旦教授理解。”
旦教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目光锐利而严厉,像老师责怪没按时完成作业的学生似的,看得莫铭有些窘迫,然后说:“你一直是浩勤的朋友,我们见过几次。”
“是的,当时我们俩事业刚起步,空闲时间多,有机会就在一起喝酒打牌。”
“但你现在的做法不太像。”
莫铭辩解道:“林女士是浩勤精心选择的伴侣,是新婚妻子,他临终前留下纸条让我照顾她,我做的一切就是遵照浩勤的生前遗愿。”
她冷笑一声:“他生前最后几个月糊涂了,说话做事形同儿戏。”
“若旦教授指浩勤海选征婚之事,恕我不便评论。”莫铭不愿节外生枝,因为林依依没有结婚登记的软肋,他相当于游走在法律边缘,稍稍出轨就是诈骗,“如果旦教授不想闹到法院,把一件很小的事抖搂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最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过两天我会把处置变现协议书送过来签字确认。”
旦越蓝扭头望着窗外,沉默半晌道:“莫律师是看准了知识分子虚荣心强,要面子,宁可打落牙齿吞下肚也不肯成为别人的谈资,所以要挟我签字,对不对?”
惭愧,他就是这么想的,但嘴上断然否认:“您想岔了。从常理上讲,林女士绝无可能与您长期共有那套别墅,您以为呢?从情理上讲,轶城是林女士的伤心之地,在这儿也待不下去了,必须离开,因此……”
他还要解释,旦越蓝抬起手打断:“好啦,看在浩勤的分上我不为难她,不过这几天我的确很忙,签字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又是一招缓兵之计,莫非她和章浩扬都对林依依的身份有所怀疑,想拖延时间暗中调查?想到这里莫铭心底直打鼓,脸上却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也好,反正章家那边拿财产清单也需要时间,等到……下周三左右再来打扰您,行不?”
“提前两天与我预约。”
知识分子的谱儿。
莫铭边收拾东西边不经意问:“有件事我很奇怪,能否以私人身份而非律师请教旦教授?”
她不置可否:“哦?”
“您为何在协议中加入若浩勤再婚必须将别墅作为婚房的条款?从法律角度讲,您不会从该条款获得收益,相反由于别墅成为婚房,反使男方削弱出售别墅的意愿,无限期利用居住权达到长期占有的目的。您以为呢?”
旦越蓝脸上快速地闪过复杂的、难以捉摸的神情,转瞬即逝,然后她情绪明显低落,疲倦地说:“这是我个人的秘密,不方便透露。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想休息了。”
“谢谢旦教授,再见。”
顺路来到姜则忠的实验室,他正指挥学生清理里面的仪器和瓶瓶罐罐,抱怨道:“报案有啥用?来了两个民警,四处溜达了几分钟,拍几张照片就完事,临走时屁都不放一个。你看看,把实验室翻成什么样!”
莫铭蹲下来细细研究片刻,道:“翻这么多东西居然没留下任何指纹,手法很专业啊。”
“鸡鸣狗盗之徒!”
“非等闲之辈啊,”莫铭起身拍拍手,“有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姜则忠失笑道:“我们晚上有大把的时间……”
莫铭把他拉到外面僻静处,道:“此事必须在外面谈。昨晚我盘问林依依籍贯、父母亲名字、住处、以前的经历等等,都是很平常的问题,可是你在旁边也看到了,她回答时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目光游离不定。我不是测谎专家都看得出她在撒谎,按说浩勤委托私家侦探调查过她的底细。关于她的资料,你看过没有?”
“没,所有的应征者资料唯有浩勤一手掌握,我只根据数据分析,就事论事。”
“总觉得有些古怪,”莫铭轻抚额头道,“从海选征婚到上海素质培训,还有新婚之夜,浩勤最后几个月行事大违常理,而林依依本身也透着诡异。唉,从没遭遇过这般尴尬事,我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啊。”
“也许那些人找不到也就算了,事态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姜则忠道,“建筑行业无非是偷工减料、缺砖少瓦的勾当,再折腾又能严重到哪儿去?等过了这阵子——最迟下周吧,我就搬回去住,两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住一块儿,传出去影响不好。”
莫铭哈哈大笑道:“姜教授是怕老婆醋坛子底朝天吧?”
“不是不是,”姜则忠赶紧否认并反击道,“倒是你那位检察官女友要多提防点,被她抓个现行再上纲上线,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喽。”
莫铭脸一僵,笑容凝固成哭笑不得的模样。要不是姜教授提醒,他还真忘了正在天津出差的女友肖小池。倘若她知道这几天与林依依同住一个屋檐下,大概劈头一棒就是“别装样了,朋友妻不欺白不欺”吧……
手机响了,是费约请姜则忠去刑警队辨认尸体。
“什么尸体?为什么让我去辨认?”姜则忠心里直发毛,费约不肯透露太多便将电话挂了。
莫铭自告奋勇:“别怕,我陪你去。”
来到刑警大队,费约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见了两人和颜悦色道:“仙林山二十七号地段发现四具尸体,均为脑部遭钝器重击而亡。由于脸部毁坏严重,尸体腐烂程度高,无法识别其身份;同时失踪四个人,这在轶城是件大事,我们调阅今年以来报警和失踪人口登记记录,均配比不上,为此我想到章浩勤深夜对五个外地人测谎的事,所以请姜教授过来看看。”
屏幕一闪,跳出几张面容狰狞、呲嘴獠牙的尸体照片,姜则忠看了一眼便避开视线,皱眉道:“太恶心了。”
费约提示道:“别看脸,脸部已被蓄意破坏,主要看体形和大致特征。”
姜则忠勉强看了几遍,一脸茫然。
“别着急,慢慢来,鉴别尸体是项细活儿,有时我们盯着看几个小时呢。”费约笑道。
“我一分钟都坚持不了。”姜则忠说。
莫铭冷不丁说:“手指关节粗大,多处呈磨损性损坏,说明几个人都是干体力活的。”
费约打开一个文档,将“关节粗大”等字样拉黑,道:“关于尸体特征分析我们已经形成六千多字的报告了,你这叫班门弄斧,嘿嘿嘿。”
“特征,特征……”姜则忠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脑袋,踱了六七个来回陡地大叫道,“想起来了,有个人右手中指上长了个疣子,蛮大的,晃来晃去很显眼。”
费约赶紧放大照片一寸寸查找,不一会儿果然发现一小块凸起的痕迹。
“太好了,再想想还有什么?”费约鼓励道,“虽然对应到你说的特征,但一个证据叫孤证,不能据此认定。”
姜则忠信心大增,继续在办公室里边念念有词边来回踱步。趁这空隙莫铭悄声问对章浩扬的调查有无突破。费约摇摇头,说一是没人手,刑警们都抽到白杨江水坝专案组去了;二是章浩勤生前有写纸条的习惯,再说两张纸条的事并未刻意封锁,章浩扬有猜测或听说的可能;三是从婚宴录像看,章浩扬言行正常,无可怀疑之处,也无行凶动机。
“身为浩勤的弟弟,浩瀚公司的副总,平时被浩勤大权独揽,完全没有施展个人抱负的机会,这就是动机;还有浩勤不顾家人劝阻,通过海选找新娘,这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章家整个家族的利益;另外纪委秘密调查浩勤的风声难免传到章浩扬的耳朵里,以哥哥的死换得浩瀚的转危为安,继续称雄轶城建筑界,大概是最理想的结局。”
费约无奈笑道:“这套说辞留到法庭上好不好?现在是立案侦查阶段,必须有过硬的铁证,不能‘我认为’‘有可能’‘大概或许八成应该’,以前你净拿这一套攻击我,这回怎么也犯糊涂了?”
“角度不同嘛,”莫铭道,“总而言之我劝你别放弃这条线索。”
“过几天……”费约刚说了三个字,就听见姜则忠又大叫一声:“想起来了!还有个人右上腭少两颗牙,所以说话时右脸颊总有些不自然。”
费约喜笑颜开:“牙齿最有说服力,也最好找……”
然而反复看了六七遍,有两人缺一颗牙,但没有缺两颗牙的。
“是不是记错了?或是灯光昏暗没看清楚?”莫铭猜测道。
姜则忠坚持道:“缺一颗牙并不稀奇,不会引起我注意,只有缺两颗留的豁口比较大,我才不禁多看了几眼。”
“嗯,也有可能,那天夜里不是一共五个人吗?也许缺两颗牙的正好没死,”费约敲打键盘说,“还得想,每个人都有鲜明的特征,关键在于如何挖掘。”
“脸上有痣的算不算?”
费约和莫铭同时笑道:“拜托,尸体已经腐烂了。”
又踱了几十个来回,姜则忠苦着脸说:“实在想不起来,要不让我回学校慢慢想,随时联系,如何?”
“……好吧,注意保持通讯畅通。”费约失望地说。
这时莫铭的手机响起,一看竟是安全屋的固定电话,急忙按下接听键,没来得及询问情况便听到林依依紧张万分地说:
“莫律师,有人在外面敲门……敲好长时间了还不停,我连气都不敢喘……”
“把堂屋门反锁上,退到房间里关紧门窗,我马上就到!”
只隔了两三秒钟,林依依蓦地尖叫一声:“完了!有两个人翻墙进来了,我怎么办……”
紧接着话筒里“嘭”一声,应该是堂屋门被踹开,然后林依依高分贝地尖叫、挣扎、厮打声,“喀嚓”,电话线被掐断了。
“快走!”
费约率领两人火速冲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警车,呼啸着冲上大街。从刑警队到安全屋有三条街的距离,十分钟左右能到达,而绑匪挟持林依依必须穿过弯弯曲曲的巷道,行动速度受到限制,运气好的话能堵个正着,但巷子南北两个方向都有出口,押哪个方向是个问题。
“南面还是北面?”费约问莫铭。
莫铭脱口而出:“北面。”
“为什么?”
“南面店铺较多,路边停满了各种车辆,偶尔还有货车占道,不利于绑匪撤退;北面以公司、宾馆为主,路面开阔,闲杂车辆少,绑匪的的车辆能快速通过。”
费约考虑了会儿,果断将车拐向通往南面大街方向。
“错了,应该向左拐。”姜则忠忙不迭地提醒道。
费约道:“如果我是绑匪,担心的不是撤退,而是别让警察追上,我敢打赌绑匪里有位自认为车技足够炫的。”
莫铭冷笑:“费大队长也足够自信,万一人家从北面跑怎么办?”
“那说明林依依运气不好,”费约紧绷着脸道,“论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经验,我比莫大律师稍稍强一点。”
“未必。”莫铭说。
姜则忠怕两人吵起来,忙打岔道:“快到了吧,路边有可疑车辆吗?”
话音未落,百米开外的巷口冲出三名光头黑衣的小伙子,其中一人挟着不断挣扎的林依依,回头见到警车惊惶万状,飞快钻进停在巷口的黑色桑塔纳2000。车子并未熄火,没等车门关好便箭一般地蹿出去。
“快追!”莫铭和姜则忠大叫道。
费约稳当当道:“我已赢下第一场。第二场是车技较量,两位敢不敢下注?”
莫铭双目圆瞪地紧紧盯住那辆桑塔纳2000,无心与他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