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深夜归府,阿娘怒不可遏,爹爹虽然性情平和寡淡,但也显然动了怒气。
前朝虽有放荡如山阴公主者,可我朝到底还是礼乐大兴之地,与北方蛮夷相较,依然秉承礼法。
阿娘命人将我捉进屋去,任凭我如何喊叫哭闹都无人理会,先前出府的地洞也早已被人填平,我不知道阿娘和爹爹是否为难了萧文煊,也不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三餐和水,我就像是一只被囚在蒙了黑布的笼子里的兔子,对自己的命运再次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房门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打开,一群身着宫装的内侍鱼贯而入,我拿袖子微微遮着眼睛,眯着眼睛,透过刺眼的晨光,依稀瞧见为首的那位似乎捧着一幅五色锦帛。
永儿这时才混在人群中,急慌慌的冲进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拉着蓬头垢面的我伏在地上。
司礼官见状,嘴角扯出了一个极夸张的看着似乎是满意至极的笑容,然后便扯着他那尖锐的嗓子唱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之三子,开率颖秀,辨悟绝伦,容仪俊爽,博涉群书,风雅高尚,甚有威众,今及弱冠,开府立功,知慕少艾,久未婚配。安国公之女,聘婷窈袅,绝色千秋,温敦恭肃,德良娴淑,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德配临淄王妃之位,特下诏以告之,择良日而缔姻亲,以告祖宗之基业,慰长辈之常情。”言罢,那司礼官便笑着弯腰把锦帛递给我,依旧扯着那尖锐的嗓子道:“杂家先恭喜郡主了!”随后便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声势浩大的离开,徒留我怔怔的跪坐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
为什么是三哥哥?
萧文煊不是应该已经去向皇帝舅舅求旨了吗?皇帝舅舅不应该是将我许给萧文煊吗?我一定是听错了!我一定是听错了!
皇帝舅舅最疼我了,他一定不会让我嫁给三哥哥的,我要嫁的是皇老七,是平宁王,是萧文煊啊!
我疯了一般的把那锦帛用力的扯开,摊在地板上,就那么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读着,终于,忍不住,我捂起脸哭了出来……
在此之后,我消沉了许久,但我始终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开始想去见萧文煊,想要看看他是否安好,想向他解释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愿。
可公爵府高墙深院,我所居处如今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我便是生着翅膀,阿娘也能在我飞出府的那一刻命人将我射杀下来。
最后还是哥哥看我茶饭不思,瘦的近乎脱了相,十分心疼,才和公主嫂嫂一同想了个法子,找了擅奇巧之术之人替我化了丑妆,混在公主嫂嫂成群结队的侍从里,又让与我身形相仿的婢子换了我的衣裳待在阁子里绣花,这才悄无声息的帮我逃了出去。
我踏上外面的土地,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
可久违的自由,却并没有让我内心愉悦,我谢过了哥哥和公主嫂嫂,便急慌慌的向平宁王府跑去。此刻我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什么礼仪荣表,本已做好了若不能进府,便在王府门口撒泼打滚的准备,可当我到那儿时,府内总管一见我,便会意的打开了府门:“王爷此时正在东厢房的抄手游廊上作画。”我脚下生风,想着如何同他哭诉,如何同他商讨日后,哪怕真的不要这些皇权富贵,真的私奔去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哪怕去殉情……
可这些话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都淹没无声。
我看着他,他在画一个女子,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看着世间无价的珍宝,而画上的那个女子,却不是我……
“萧文煊……”我拖着明显的哭腔,故作硬朗的看向他。
“三嫂安好。”他淡淡的回了我一句,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们逃走吧……逃到百越去,或者逃到北国去,哪里都行,我们走吧!”我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被推的一踉跄,笔尖的墨便滴到了美人的脸上,看上去真是一枝梨花春带雨,说不尽的惆怅满腹,万种风情。
他啧了一声,不悦的甩开我:“郡主,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急了,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落在他的画纸上,晕开了美人的轮廓与衣带:“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要娶我吗!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他低下头,用手轻轻的抚着斑驳的画纸,轻轻笑起来:“戏言而已,郡主教什么真呢。”
我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我就当真了!我们这些年的情谊,难道就是一句戏言吗?!”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往一旁躲了躲,背过身去:“我们这几个人,从小就对你献殷勤,三哥或许真的有些真情实意,可其余几个,哪个不是为了你身后的陈郡谢家。若是能得到谢家的扶持,得到那传国玉玺能少费多少心力,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信!我不信你萧文煊也是这样的!
他没有转过身,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已经向父皇请旨,不日便将迎娶定远侯府的嫡长女,既然我已经得不到谢家的援助,那么定远侯手中的金吾卫,也是聊胜于无。况且……”他终于转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就算我能娶了你,我同样也会想尽法子娶了定远侯府家的女儿,秦家四娘温淑贤和,比你不知强了百倍,我与她早已相互倾心,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我荣登大宝,皇后必定是她,介时,你不过是深宫中疯癫痴傻的怨妇罢了。或者说,谢公之女便如此的自甘下贱,宁愿舍弃一切,老死深宫,也要做我的女人?”
我捂着嘴,连连后退。这话说的太过伤人,就像穿肠利剑,在心里搅了个翻江倒海,七荤八素。我这时才知道,原来痛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回家之后我便把自己锁死在房里,待下人好不容易破门冲进去时,我已高烧不退,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因着我的病,我和三哥哥的婚事一拖再拖,从今年年末,硬是拖到了来年夏天。
光阴弹指一挥间,今年与去年不同,初夏时节气候已经甚为炎热,我百无聊赖的披着厚重的披风斜卧在闺阁外的回廊上,看着房檐下的家燕忙忙碌碌,听着雏燕与群蝉争鸣。
礼部已经送来了拟好的大婚流程,司衣坊和司器坊也送来了制好的婚服和礼冠首饰。三哥哥来过府上几次,但都被哥哥挡在了外面,只托辞说新婚夫妻未行大礼之前不宜相见,可全府上下都晓得是我病的神志不清不宜见客,当然,这种事阿娘自然不会允许传到府外去,外人都以为我正开开心心安心待嫁呢。我和萧文煊之间的这点在天下人看来不值一提的过往,反倒让内廷如临大敌,掩的严严实实。
而平宁王和秦四娘年前便已经成婚,夫妻二日琴瑟和鸣,郎才女貌,如胶似漆,被世人传为一段佳话。
据说如今秦四娘已怀有数月身孕,眼见着今年秋天皇家便能添新丁,皇祖母开心的不得了,赏赐雪花一般的飘向平宁王府,而萧文煊,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了定远侯的协助,近来在朝堂上如鱼得水,隐隐有盖过萧文焕的趋势,加之皇帝舅舅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两方势力明争暗斗的越发激烈。
文淑妃的五皇子在今年春狩时不知为何误闯进了狼群,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是腿却瘸了,至此便是与帝位彻底没了缘分,之后他便向皇帝请了旨,去了封地,既是避祸亦是保命。
而路昭仪所出的六皇子虽然向来没有争储之心,平日里只吟诗作画,风花雪月,一心想做个闲散贵人,可惜生在帝王家,总是身不由己。上月京城里不知打哪里来了一帮胡贼,到处胡作非为,正巧碰上了正在摘星楼搂着花魁娘子万衿儿喝酒玩乐的永逸王萧文熠,一言不合就开打,如今六皇子气息奄奄,太医署隐晦的说即便是能撑过今年冬天,只怕苏醒的机率也很小了,可能余下的日子,他都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但不管朝廷闹成了什么样,不管萧文煊他有多得意,这都与我无关了,我只静静的等着我出嫁的日子,然后和三哥哥相敬如宾,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