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哥哥大婚之后,我便兀自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昭化公主是个温婉大方,优雅美丽的天家贵女,对我一向很好,我也并不反感她作我的嫂嫂,只是,我从没想过,她成为我的嫂嫂,会是以这种形式,这样荒唐的理由嫁过来。
这天,我正趴在阁子里的木棂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湖里丢着鱼食,看着那群锦鲤疯了一般的冲上来抢食,挤得头破血流,六亲不认。
永儿突然过来跟我说,公主嫂嫂过来看我了,眼瞧着马上就要到绣楼了。我这才不得不强撑起身子,拍了拍手,恭恭敬敬的下楼去等着。
公主嫂嫂见了我,先是热拢的拉着我说了一堆的贴心话,许是天气燥热,说的口干舌燥,竟连吃了两盏茶。
末了,犹豫了许久,才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这回来,一是来替安世瞧瞧你,他这些日子业务实在是繁忙,脱不开身来,又整日的挂念着你,我便来替他瞧瞧,回去转告与他,也好叫他安心。二来……是想邀你去参加一个诗会,你说你整日关在这个园子里,都要闷出毛病来了,往日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可人儿啊,一刻都闲不住。想小时候,我们同在内廷……”她见我没有言语,也没有丝毫想要搭话的意思,不由的停下来,拿帕子摁了摁额角,喃喃着这天真热,一边细细的打量着我的神情,最后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方又继续说:“其实,是三哥哥托我来的,你整日整日的不出府,他见不着你,又不能来后院看你,这才想出这么个由头来,已经缠着我和安世许多日了,好妹妹,你若是不去,我只怕你哥哥介时又要揍人了呀。”说着还不忘挽住我的胳膊,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忧思模样。
我当然知道哥哥他现在肯定不会再像过去那般随便跟三哥哥打打闹闹,嫂嫂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去赴约才如此说。
只是如今我和三哥哥之间的关系自寿宴之后便变得十分微妙,我便恨不得能避就避。
可如今公主嫂嫂都说到我面前来了,我也不好再装作听不到,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咬牙点头许了这件事情。
公主嫂嫂见事情成了,当下便找了个托辞,欢欢喜喜的带着一干婆子丫头回去了,我看着他们一干人远去的背影,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从哥哥大婚之后,我才仔仔细细的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跟我的关系都变得不一般了,我再也不能像个小女孩一般跟他们撒娇胡闹了,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会被解读出无数种意思。
皇帝圣体微恙,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我知道一旦皇帝舅舅驾崩,我现下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他们所看上的,不过是我身后的陈郡谢家,绵延百年,出将入相,权倾朝野,举世称誉的清流世家。
是日,因着是皇家子弟发起的集会,我也不好穿的过于敷衍,如今虽已近十月,即使七月流火,但对我而言气候依然十分炎热。便挑了件浅杏色的杂裾,梳了个单环髻,别了一支华胜,轻施粉黛,看起来倒是十分清爽。永儿怕我晚归着凉,硬是要带着一件狐皮披风,我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拧不过这丫头,只好任由她带着。
三哥哥这次是在自己府中开的诗会,翠林修竹,曲水流觞,丝竹管弦,无一不雅致至极。
许多世家子弟早已落座,正举杯痛饮,高谈阔论,我方才一露面,便顿时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着痕迹的看向三哥哥,眼观鼻,鼻观心。
“阿特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三哥哥见了我,一脸笑意的迎上来,我一时不知应如何自处,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规规矩矩的向他行了个礼,倒是把他弄得分外尴尬,一把拉起我来:“你怎么几日不见,就与我如此生疏了。”
我这才抬头冲他笑了笑,近日皇后和皇帝舅舅的态度十分微妙,阿娘也总是像瞧着新嫁娘似的看我,我实在不清楚,我和三哥哥之间,究竟仍是亲如一家的兄妹,还是……谈婚论嫁的小儿女,毕竟如今的我,一颗真心早已托付给了旁人,再不能似幼年玩家家酒一般没心没肺的同三哥哥讲我愿做你的新嫁娘这话。
许是见我闷闷不乐,三哥哥也不多说什么,只引了我落座,管弦顷刻大振,集会这才正式开始。
行过几轮酒令,那些世家子弟便一个个或倚或躺,或散发袒胸箕坐于地,或高歌恸哭情难自已。我摇着白玉杯里的清酒,斜倚在锦塌小兀上,面上因微醺而微微泛红,犹如烛火照白玉,晚霞映长河,妍媚多姿,不可方物。
正巧一阵清风拂过,林中枯叶秋英缤纷摇落,林家小子便跑过来起哄,让我不从酒令的格局,随意吟几句助兴,我本意兴阑珊欲做推辞,一阵微风拂过,思绪倒是清醒了一些,不由来了兴致,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秋英随风去无踪,薄衫襟拢渡寒风。满园好景无人意,愁肠千丈付长空。”林倾容砸了咂嘴,歪着头看着青天,痴痴笑起来:“不曾想郡主也是个性情中人啊,不过此情此景,实在太过悲戚,不喜,不喜!”言罢便拎着酒壶,摆着手,摇摇晃晃的又跑去找其他人划拳去了。
忽然背后一暖,回头发现原是三哥哥给我披了件衣裳,他刮了刮我的脸,宠溺的笑着:“丫头喝醉了,我找人把你送回去吧,晚来风急,莫要染了风寒。”我瞪着一双水汪汪但是却显然神志不清的眼睛看着他,一脸不明所以,我还没玩尽兴呢,怎么便要赶我走了呢。
三哥哥扶着我的胳膊,仿佛做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不顾身旁小厮一个劲儿的使眼色,径直站起身来吩咐仆役备车送我回府,直至我离府,他都不曾再回头看我一眼,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马车一路颠簸,走到一半路程,我就急哄哄的要下车,然后扒着一棵柳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我擦了擦嘴,接过旁边递过来的水壶,猛灌了一大口,那双递水壶的手则轻轻抚着我的背怕我呛着。等我吐完,喝完,顿时感觉舒坦了不少,正打算回家再美美的睡一觉,却突然发现身边的人不太对劲,这个高度,明显不是永儿。
我警惕的抬起头,一张熟悉极了的脸便这样撞进了我毫无防备的眼里,“我一定是喝酒喝昏了头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身想走,却被人扯住了胳膊:“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就要这么走了吗?”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话里夹杂着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
于是,我转过身,疯了一般拉着他向建康城曲曲绕绕的巷子里跑去,直到离身后侍从的惊呼和吵杂声越来越远,我才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萧文煊那张好看的脸,脸不知是酒气未消还是跑的,一片绯色。他也低下头瞧着我,扯出来一道极灿烂的笑来:“我们是不是在私奔?”
我呼吸一滞,正想张口反驳,可千言万语却都被两片温凉的唇堵在了肚子里,我瞪大了眼睛,却看见他闭着眼睛,面上是从未见过的柔情,温柔的吻着我。
他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愈发用力,仿佛我只是一个幻影,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才终于苏醒活跃起来,按着礼法,我本应该立刻推开他,然后再狠狠的甩他一巴掌,啐他一句登徒子,可我的心却告诉我,我不想推开他,只想任由他搂着我,吻着我,想着这一瞬间便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又过了许久,他才喘着气松开我,可却依旧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淡淡的:“你真的想嫁给三哥吗?”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却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愿嫁给三哥!今日入宫觐见,我无意间听见了母后对三哥的嘱咐,出宫之后便在三哥府外守了整整一天,不过老天保佑,好在你没事儿,好在你没事儿……”他胡乱揉着我的胳膊,在我额角上轻轻亲着。
我这才迟钝的反应过来,三哥哥今天的反常究竟是为何,皇后舅母实在是太过心急,不过好在三哥哥是个有分寸有主意的人。
“我明天就进宫去求父皇,求他将你许给我,你,你愿不愿意。”他掰着我的肩膀,俊俏的脸上一脸急切:“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这些年为父皇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事情,他一定会同意的,一定会同意的!”
这话不知是在冲我讲,还是在对他自己讲。
我看着他,本来心灰意冷的心又开始渐渐有了温度,我不想像哥哥那般认命,不想像哥哥那般委曲求全,于是我搂紧了他,使劲点了点头:“我等你,只要你娶,我便嫁!荣华富贵,母仪天下我全都不不在乎!”
他今夜看起来开心极了,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像个话匣子一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都分不清,究竟是我醉了,还是他醉了。
最后实在是太晚,我不得不回府,他才依依不舍的把我送回去,可我跟他一样,此刻心里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已经做好了,奋命一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