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蔺博雅抱着蔺斌,脸贴在儿子嫩嫩的颊上,微微蹭蹭,有点哀怨:“养了十二年,竟不如一个野男人。斌儿,你姑姑有异性没人性,你可不要学她,将来有了娘子就把老爹丢在一边。”
楼梯转角处的丰恒回头死死瞪住蔺博雅,好像看到野人没穿衣服在街上跑一样。
小米嘻嘻笑着,对他说:“老大的老大私下就是这个样子,建安王当作没看见就好了。”
丰恒不知该不该笑。
这就是名惊天下的儒相?
丰恒看到蔺无夏的时候,她正靠在墙上。
“想什么呢?”丰恒出声问她。
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在阴影之中,明亮异常。
“我在想,我真羡慕纪情,她有个好父亲。”
丰恒笑出声来。
“怎么?很好笑吗?”蔺无夏责怪地看他一眼。
“我只是笑你们互相羡慕着彼此而不自知。”
蔺无夏瘪瘪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丰恒摸摸她的头,“多少人羡慕你随心所欲的气魄。”
“哼,他们以为我真能随心所欲?我付出的代价,他们又看不到。”
“所以,纪情付出的代价,你同样看不到。”
蔺无夏愣愣,然后嗫嚅:“可是,纪疾风如此的护着她,她居然都没有发现。”
“不要指望人人都和你一样聪明。而且当局者迷,看不清也是正常的。”
蔺无夏沉默下来,低声咕哝:“我只是觉得很浪费罢了。”
“纪疾风知道我不会将纪情交给严王,同样也知道纪情留在他身边未必安全,所以就将她放在我这。而严王……”
她闭上眼,“我知道我不该奢求。谁能指望一个国家的王,对一个妓女念念不忘。更别提她生的女儿了。但是我仍止不住恨,恨我的娘亲被人如此贬低。”
当她睁开眼时,满眼的火光让人心惊,“当年若不是我娘,严王哪来今日,可严王回国一个转身,就可将娘亲抛之脑后,只记得那个什么借据。若是……若是……”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若是当初他能接娘来苻水,说不定她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丰恒止不住心里泛起的阵阵涟漪,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子里,怜她惜她。
她的怨恨,不为自己得不到严王的关爱,只为她娘亲。
其实,她很思念她母亲吧,所以才将希冀严王给她母亲同样的爱。
傻啊,真是傻。
他抱住她,下颌抵在她发上,“不要强求过去,不要去想如果,也不要再给自己压力。否则,我会心疼。”
蔺无夏感觉他在自己的发上缓缓摩擦,微微红了脸。
“我看着你将自己的心打了一个结,我想帮你解开,却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让你成为我的心结。”
“我……”
“嘘……听我说,所以不要让自己难受,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几乎又要湿润。他这么卑微地请求她,只是为了让她不要沉迷于过去,若是她还执迷不悟,她怎么对得起他。
而且,就像他所说的,或许她也是当局者迷。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为何还要强求。
她只要珍惜现有的,就够了。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笑得灿烂,“我答应你,尽我所能,每天都快乐。但是,现在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
丰恒皱起眉,“何事?”
她伸手抚开他的眉结,道:“将军。”
惶惶不安的早上即将结束,城门岌岌可危。
城门外堆积起的尸体已有好几层。城里的人都在祈祷,祈祷在城门上守卫的家人可以生还,同时也在希冀,希冀他们的王可以保住王城。
可他们不知道,在严国的边境线上,姜宁的铁骑,正严阵以待。
很讽刺,严国的都城苻水,竟成了这场战争的第一前线。
当严国侵略寻平的时候,大概从没想过这么快,自己也要沦为被侵略的那一方。
但,战争,总是蓄谋已久的。
当太阳照射不出影子的时候,严王果然下令打开城门。
即将开始的巷战,可以预见其惨绝人寰。
城门打开后,禁卫军一边回撤一边吸引着敌人。任何一个房屋,都成了一个战场。
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墙角处是不是蹲着即将杀死自己的那个人。
一波又一波的人倒下,只为争抢一个街口。抢不到的,便会放火,一个屋子接一个屋子,一片街道成了火海。
脚下的尸体堆成了堆,而活着的人仍战战兢兢地踏着死人的身体继续前进。
昔日的琳琅楼阁,昔日的繁华集市,都成了泡影。只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与火焰的噼啪声,淹没了还未开尽,便凋零的桃花。
平日柔弱的百姓,终于也拿起了一切可以成为武器的东西,抵死保卫自己的家园。
死亡,更加残酷。
这样的苻水城,却有一个地方完好安宁如往昔。
没有杀戮,没有纵火,没有死亡。
醉仙楼。
“原来,我还有这种用途。”纪情冷冷笑道,“当个挡箭牌。”
蔺无夏大方承认:“对。你一个人赛过千军万马,这就是我强留你下来的原因之一。”
纪情哼一声:“那原因之二是什么?”
蔺无夏摇摇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纪情满脸的讥诮。
大家很有默契,没有再说话来破坏这种悲哀的气氛。
在门外满是哀号的时候,任何语言对于死者来说,都是亵渎。
蔺无夏从蔺博雅手里接过蔺斌,默默抚摸着这个孩子淡淡的软发。
蔺斌睁着大眼,看着自己的姑姑,笑了起来。
四周的人均微微震动一下。
外面的杀戮如此残酷,可孩子仍旧天真。
蔺无夏心念一动,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连牲畜都不敢出声,可他仍兀自欢笑。
这个孩子……以后怕是不得了。
他会有他父亲的博学,他母亲的将才,而她,毫不介意将她一身的武艺传给他。
蔺无夏缓缓抬起头,看一屋子的人。
其中,有帝王,有良相,有谋臣。而外面,厮杀着的,是将帅士兵。
她亲亲蔺斌。这个孩子今后又会成为什么?
有人曾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不知道,她只明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人上之人。
那些王侯,几根手指,便可拨动战火,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靠着他身后人心吗?
人心在他手上挂着,他就能掌控所有。
但从来没有一个王侯可以让所有的人臣服,所以才有王争天下。
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让这天下所有的人心都归顺到一起。
她突然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吧,所谓“天下归心”不过是霸者的野心而已。
可是……或许真的,终有一天,这世上不会再有王。
再没有人能高人一等,没有人能用一个棋子撼动天下。
不甘居于人下,不甘成为将相手中的棋子,只渴望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她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本来,她也算是王族,虽然非她所愿,但她的身体里的确流着王族的血液。可是世事弄人,她终归没有成为一位公主。
她并没有遗憾。
她走过的短暂的二十年,她从未后悔。
成不了帝王将相,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人,飘摇于俗世,她甘之如饴。
所以啊,这些天下大事,她只是偶尔想想,其他的,留给别人去操心吧。
她抬起头,对上丰恒温柔的眼眸,心不由得轻轻一荡。
从何时开始,眼里就容不下其他,就只有他。想多看看他轻柔的笑,想多听听他低润的话语,想……
他指尖的触碰。
头一次,觉得胸口的悸动很奇妙。细微的骚动,想着,念着,希望在他怀里时,时间停止,同时希望能紧紧回抱他,感受他的温度。
同时,也想让他也只看她一人。
她跟着蔺博雅长大,有着兄长的脾气,一旦看准了,便退不了,抽不开,一生一世都已注定。
只是,她没想过,她竟也和哥哥走上同样的路。
当年,哥哥放开嫂嫂这天下闻名的武将,不知经过多少挣扎。
而她呢,他是建安最引以为傲的王,她可能放手?
三天两夜的贴身战,终于结束。
苻水,这个曾经满是桃红莺歌的地方,几乎成了死城,而活着的人,看着曾经的家园成了焦黑的灰烬,却无法流下泪来。
醉仙楼,这个和王宫一起成为苻水仅存完好的地方,终于打开了大门。
蔺无夏站在门口,一身红装,干练而美丽。
她的对面,站在街上的那个人,满身灰尘血污。
街上沉重的步子响起,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
纪情从屋里跑出来,失声叫了声:“爹!”接着,飞身就要扑向那个人。
纪疾风身子一震,周围的士兵瞬间提起刀枪,直直冲着他。
而纪情则被小盐一把拉住。
纪情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蔺无夏,又是愤恨又是难过,“你——”
蔺无夏不理会她,而是将目光死死钉在人群后面。
严王华贵的衣装与他身后的残破背景格格不入。
蔺无夏勾起笑,满眉目的艳色,却冷漠到残忍,“果然是成王败寇。”
严王也扬起笑,“孤王就是亲自来看看败寇的下场的。”
纪疾风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样,只是直直看着纪情。
纪情看着父亲破败的衣服,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总有人要输的,就像总有人赢一样。
纪疾风失败了,就得接受结果。
他将视线转向蔺无夏,开口道:“我的女儿,保她一命。”他的声音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没有了先前的张狂,带着浓重的倦气,那是深深的疲乏。
他开口恳求蔺无夏,虽然口气并不像,但以他来说,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最卑微的请求。
蔺无夏有些动容,“你……是一个好父亲。”
纪疾风摇摇头,要是以前,他绝不会说这些话,但现在,不说,怕是没时间了。
“我若是个好父亲,就不会让我的三个孩子死得那般凄惨。我对不起他们。”
蔺无夏注视他,“所以,你才要和严王再拼一命,为了给你的孩子报仇。”
纪疾风没有否认。
严王却愣了一下。
蔺无夏又扬起讥诮的笑,“觉得这个理由很不可理喻吗?严王。”
严王沉默不语。
蔺无夏转向纪疾风,“放心,我向你保证,没有人能伤害纪情。”
纪疾风顿了顿,终于开口:“谢谢。”
蔺无夏闭上眼,脸上闪过一丝沉痛,“不用谢,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你把纪情送到建安,其实是想为了她的安全吧。建安那么远,严王鞭长莫及,若是纪情真成了建安王后,今后的一切都有了保障,那么你就可以放心地和严王一搏了。”
纪情闻言,睁大了满是眼泪的眼,震惊得说不出话。
……所以,我是如此羡慕你。
蔺无夏缓缓睁开眼时,眸光已变得犀利森冷。
她眯着眼,对纪疾风说:“我已答应完成你的心愿,你又如何成全我?”
纪疾有些漠不关心,“严王不会放过我,我不求全尸。”
蔺无夏偏过脸,轻蔑笑笑,“严王是严王,我是我。我曾在师父碑下立誓,要亲自报仇。不如这样吧——”她又转向严王,“虽然你不是很关心,我也不是很关心,但我们始终父女一场。我向你讨个人情,不知严王以为如何?”
严王负手,“说来听听。”
蔺无夏道,“你将纪疾风的命交给我。”
严王的眼眸里闪过某种东西,晦暗难明,过了半晌,他才点头:“好。”
只有一个字,但蔺无夏只要一个字。
她对纪疾风道:“你我一决生死。若是我赢了,我取你性命,替师父报仇;若你赢了,可以带着纪情安全离开,而且不仅我的命给你,整个赤雪门也都归你。”
所有人大惊。
连小盐都不禁呼道:“门主!”
蔺无夏冷淡而决绝,“严王,你不会反悔吧。”
严王深深看着她,“你太看不起孤王,君无戏言。”
蔺无夏对纪疾风笑,“你看如何,纪师叔?你若赢了我,以赤雪门的门路,想东山再起不是不可能,就算当不了王,当个武林霸主也未尝不可,且你女儿更有保障了,不是吗?难道你想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自己的眼前?”
纪情跪在地上,愣愣看着蔺无夏,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父亲,无助而惶惑。
“爹!”
这一声,崩溃了纪疾风的神志。他只剩这一个女儿了,他怎忍心她伤心。
“好,我们一决生死!”
“好!”
蔺无夏一甩衣摆,将映雪刀插在地上,“我是江湖人,不与你来官场上的那一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一切由命!谁生就能拿这映雪刀,号令赤雪门!”
纪疾风一把拂开挡在他身前的刀枪,好些人生生后退,摔倒在地面上。他一改刚才死灰的气息,气势逼人,虎虎生风。
士兵们还想上前,被严王喝止。
所有人都看着面对面的二人。
“想看吗?”角落里的蔺博雅靠在墙上,捂住蔺斌的眼,问丰恒。
丰恒沉沉回答:“不想,但一定要看。”
蔺博雅笑得轻浅,“她不一定会输,也不一定会赢。”
“我知道,所以我要看。她生或是死,我都要注视着。”
蔺博雅翘着嘴角,同样也将视线投在蔺无夏身上。
是啊,不管生或是死,都时时刻刻关心着,这就是家人。
血色的城,凄冷得悲凉。二人静静地站着,平静得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师父。蔺无夏回忆着那个白色胡子的老头儿,老是前一刻还瞪着眼骂人,下一刻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手把手教自己武功,嬉笑着像老小孩一样的师父,她终于要替他报仇了。
当年,师父与纪疾风的那一场生死战,输在了心存仁慈上。若是师父赢了,他不会杀纪疾风吧;可是结果是他输了,然后被纪疾风杀死。
这次,她的心不会有一丝犹豫。她要报仇,要为她所爱的人报仇,要为她的家人报仇。
任何人伤害了她的家人,她都会要他付出代价。
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之中,纪情忍不住颤抖。
不要,不要!
她不要这样的生死决斗,她承受不了,她不要父亲有任何闪失!
她拼命想站起,可颤抖的双膝无法支持,她眼见着就要跌在地上,她还要呼喊:“爹——”
一只大手捞住了她,另一只捂住她的嘴。
丰恒在她耳边道:“不要让你爹分心。”
就成全他们吧,他又何尝不心疼。
但他懂她,所以成求她。
陡然,风生水起,杀气漫天,众人惊骇。两道影子刷地冲撞在一起,交接在半空中,一瞬间对了好几招。
没人看清,只觉得光影闪烁,眼前花白一片,只有浮光掠影而过。
澎湃的气浪袭击众人,每个人都后退了好几步,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
起落间,两人的身形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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