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正各自沉思之际,忽然从匈奴营寨的方向飞马而来了一人一骑。那马雄健异常,奔行在连绵的山岭上如履平地一般,只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来到关下。
“报!”
传令兵沿着城楼石阶匆匆跑了上来,停在方起身后大约十步的位置。拱手行礼道:
“匈奴使节叩关,说是有书要面呈车骑将军。”
“帅帐奉茶。”方起收回远眺的目光,心中略一沉吟,不知道来使何意。
“诺”传令兵再次拱了拱手,从城楼退下去传令。
当时有介者不拜的风气,源自于汉代名将周亚夫觐见汉文帝时说道:“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汉文帝于是称赞周亚夫治军严整,是真正的将军。所以后世军营中士卒参见上级都只行拱手礼即可。
方起父子同亲兵数人来到中军大帐,方起整了整衣甲,端坐帅台正中传命领匈奴使节入见。
只见一个身高八尺上下的方脸大汉迎面走了进来。那大汉满头披发,身穿着革制皮甲,腰上缠着一条粗壮的马鞭,大踏步进账微微颔首行礼,匈奴人的豪放粗犷之气浑然而出。
大汉道:“夏人呼延达,参见方将军。”
“好一个北方壮士”方起在心中暗喝了一声彩,对匈奴使节不行跪拜礼不以为意,缓缓说道:
“客君远来,所为何事?”
大汉回道:“奉单于三王子,右谷黎王兼左大将夏武罗之命,呈战书与将军”
匈奴官制通常设左右二人。如左右贤王、左右谷黎王、左右大将等。匈奴人以左为尊,一般左谷黎王掌行政,右谷黎王掌军政。那夏武罗位居右谷黎王,兼领左大将,职位就是匈奴众军之首。
“哦?你家王子还知道战前下书?”方起命人接过呼延达怀中的羊皮书信,挥手放在帅案前继续说道:
“但你主已然进军一百多里,斩我将领六员、兵丁千余人。这时候才下战书,晚否?”方起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句句有如利剑英气逼人,其色不怒自威。
呼延达面对方起的质问毫无惧意,挺了挺胸含笑着说道:
“春秋时有位宋襄公想要争霸于诸侯,于是与楚国在泓水对战。宋襄公在河左岸列好阵势等着楚军,身边有谋士建议:击其半渡,楚军可破。但宋襄公空谈仁义,不愿意在楚军渡河的时候趁机进攻,失去了最好的战机。导致兵败身死,霸业尽失。将军觉得宋襄公此人如何?”
方起愠道:“谬论,宋襄公与楚国对阵之前双方早有战书往来。他贻误战机是双方正式交战之时,与你主不宣而战,偷袭我前军营寨的行为怎么能相提并论?”
呼延达回道:“当初兵圣孙武子论战,言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乃兵家之胜。孙武子这段话可以称作兵家千古至理,将军岂有不明?”
方起想不到这位匈奴使节竟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略微一愣,手指帅案上的战书问道:“真如客君所说,那此间这封书信,又作何解释?”
呼延达道:“回将军。我家三王子有言:将军乃白袍韩信,英雄威名震于天下,素为平生所仰。前者战无名之辈,不屑一顾。现与将军战,不可失礼。呈此书略表仰慕敬重之情。”
这个匈奴使节不仅精通汉语,更对汉家史集典故多有涉猎。兼之才思机敏,应变自如,与他粗犷的外貌反差良多。
方起在心中暗暗诧异,赞道:“客君好口才,好气魄。”
这才拿起羊皮书信,在案上铺平展开,见信曰:
“夏单于三王子、右谷黎王、左大将夏武罗
敬拜虞昌阳候、车骑将军、凉州刺史方洪野
昔商纣失德,周武并伐。会诸三军,天下咸服。故天位无常,有德者居。
前虞承帝昏聩,倒行逆施。任用宦臣,罢斥忠良。朝野动乱,四海沸腾。汉地百姓民生凋零,九州疲敝。比商纣之世,犹有过之。今承帝崩逝,太子年幼。外戚专权,朋党结私。朝政昏暗,无复以加。天下子民失之所望。
虞国自太祖武皇帝至今,得国近百年,气数已衰。夏单于仁贤爱士,威德广布。兵锋所向,高丽俯首。旌旗所至,乌孙称臣。去岁彗星掠北斗,术算天命在北,夏皇当立,此天道也。将军乃当世豪杰,明辨是非,岂敢违天命、抗天道呼?
今奉夏单于命,统雄兵十万,控弦纵马,欲与将军会猎遥关。解天下百姓之困,成万世不朽之功。望将军顺天行事,以免自误。”
方起啪的一声一拍帅帐,怒道:“好一个顺天行事,以免自误!”
他斜视着呼延达,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怒火道:“这篇信中,漫篇挑衅诽谤之言,简直无礼至极。你家三王子派你来此,就不怕我杀你泄愤么?”
夏武罗拱了拱手回道:“我夏人军中比我勇武聪慧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恐怕方将军杀不干净吧。”
“好、好、好。冲着你这份口才与胆气,本帅不为难你。”
方起连说了三声好,一来是惊异北人军中竟然有这样文武兼备的人物,心中起了爱才之心;二来是感叹呼延达这个臣下已然如此,作为统帅的夏武罗当然更加了得。不禁对匈奴人此次犯境的忧虑更深了一层。
方权在一旁见他父帅动怒,少年人年少轻狂的劲头跟着上涌。对着呼延达冲口说道:
“你回去告诉你家王子,他祖父四十年前就是我方家的手下败将,你北人十万兵马更是被我父祖一日间杀的所剩无几。现今有我父子在此一日,你等过不了遥关一步!”
方权这些话已经大为失礼,不待呼延达回话,方起便喝道:“住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方起喝住爱子之后,闭着眼稍微平复了下思绪。
他心中暗自思量:这夏武罗口气如此猖狂,应该是有意激怒于我,赚我出城决战。以眼下遥关的形势,我须沉得住气,坚壁清野以待战机才是上策。万不可逞一时之勇,中了敌将的奸谋。
想到这里,方起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一些,对匈奴使节道:
“你主不懂礼数,我中原大国却不可失礼。你等我复信一封,劳你转呈你主。”
说完后,方起便挥笔一蹴而就写好一封回信交给了呼延达。只见信上写道:
“遥关乃天险,不便会猎。三王子文韬武略虽佳,贵军弓马骑射虽能,亦不能跨山度岳而去。望三王子好自思量,保境安民,不相侵扰。乃贵我两邦之幸。”
方起这封信是为了清楚明了的告诉夏武罗,无论匈奴人如何挑衅邀战,他都会据关而守,凭借遥关险要抗敌。如此以来匈奴骑兵发挥不出野战的优势,无法在遭遇战中歼灭遥关守军主力,就几乎没有攻破遥关的可能。
沉稳,老练。这是方起一生戎马生涯练就的最重要的特质。
呼延达将方起的回信揣入怀内,行了一礼并道了声告辞,转身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