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小郭发表在《诗歌报》上的三首诗,范为民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三首诗都是小郭写给他的。范为民打算找个适当的机会跟小郭谈谈。
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小郭。
范为民去档案室查找资料,有意识地多走几步道经过小郭的办公室门口。恰巧,小郭正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往外走,看见范为民她连忙闪身躲到门后。
范为民这才明白这些天小郭是有意躲着他。
下午第二节课落了一阵急雨,来不及打雷,一场大风自南向北横冲直撞之后,占地面积五万多平方米的洼峪镇中学便置身于密密的雨线中。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有人在上面拧了一块湿毛巾。
雨后初晴,重现的阳光分外耀眼。校园四周几棵缺乏修剪的小杨树,像受了惊吓似的探出墙头东张西望。一群麻雀围着明镜似的水边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范为民去食堂买饭票,远远看见小郭倾着身子躲避着地上的水洼摇摇晃晃地去了宿舍楼南边的小树林,身后拖下一长串新鲜的泥痕。
范为民改变方向,去找小郭。
承包学校食堂的张三夜倚着窗台跟他打招呼,老范,进来坐坐啊。
过一会儿吧,我有点小事。
张三夜探出头,压低声音问范为民,老范,吴校长在不在屋里?
在啊,咋,又要给他送扑克,上回送的那两把还挺新哪。
张三夜抿着嘴笑,否认说,老范尽开玩笑,我啥时给吴校长送扑克了。
张三夜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实姓名叫张百万。张百万承包学校食堂后,总是亲自卖菜。他把菜盆里的猪肉都拢到中央,惹得学生争着给他递钱。盛菜时他却从四周开始盛,一块肉也落不到学生碗里。眼尖的学生故意站在一边,等盆里的菜卖得差不多了才过来买。张百万摇摇头,不卖了不卖了,留着这点剩菜我们自己吃。有位老师对他的做法挺生气,趁张百万转身找钱的工夫,抢过勺子就把盆中央的肉分了。张百万回转身,两眼立刻冒出火来。那位老师对他一笑,说张老师生啥气,看着你忙不过来给你帮帮忙还不行啊。张百万有苦难言,事后跟别人提起,说为这事疼得他三晚上都没睡好觉,于是得了张三夜的绰号。
张百万一承包食堂学校的老师就不同意,纷纷到校长室找吴有为,吴有为说谁干不是干啊,硬是不松口。老师们以为吴有为和张百万有啥密切关系,一打听,才知道张百万从中做了点小手脚。张百万早就瞄上了学校食堂,向前任校长提出申请,前任校长跟校委会的人一说,大家都不同意,说要是让张百万承包食堂,不到一年,全校师生就得瘦得皮包骨头,张百万没能承包成。吴有为来洼峪镇中学后,张百万费尽心机,得知吴有为有一个嗜好,爱吃猪大肠,且带着点屎臭味才吃着香。张百万去村里的屠夫家预订了一挂猪大肠,并嘱咐他涮洗时别弄干净。把猪大肠给吴有为送去,吴有为一闻就喜欢得不得了。张百万趁热打铁,吴校长,你若喜欢吃,我每月给你弄一挂来。吴有为喜出望外,当即答应让张百万承包学校食堂。
范为民来到宿舍楼南边的小树林时,小郭正在一棵树下仰脸看着上面的叶子出神。
小树林边空气新润,雨水洗涤过的草丛流淌着干干净净的绿。
范为民轻咳一声,小郭机敏地转过身,接着像被风惊动的小树,浑身颤了颤。
小郭转过身背靠着一棵树,留给范为民两个圆圆的肩膀。
范为民朝着小郭那边一步步靠近,待离她两三步远了,开口说,小郭,我来找你唻。
你看了那三首诗才准备找我,是吧。
是啊。
那三首诗咋样。
写得挺好,就是方向不对。
方向不对咋能写得挺好。
范为民语塞了一瞬,郑重其事地说,小郭,我的情况你不清楚。
咋不清楚,不就是你在省城师院做了个梦,醒来后,就容不下现实了。
范为民又语塞了,停顿的时间比刚才长了好几倍,待他平静地恢复过来,说,小郭,我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待你明白了,你就会知道我是一个如何不可救药的人了。
小郭猛然转过身来,说范老师,咱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我本没打算让你看,是你要去的,给了你我就后悔了,刚才我正在卜卦,满心指望你的态度能出乎我的意料哪,还没卜完就让你破坏了。
卜卦?
小郭仰脸指指上面的树叶,范老师,你看,上面每片叶子上都有许多雨滴,叶子被风吹动时,相距较近的雨滴就会聚在一起,越聚越沉,直到从叶面上滑落下来,我选了我认为最好的一片叶子,仰脸等待着,如果这片叶子上的雨滴能落到我脸上,就说明我在那三首诗里编织的梦想不久便会变为现实。
范为民笑了,若是落不上哪?
小郭也笑,那就等下一场,反正天上有的是雨。
范为民学着小郭的样子,仰脸看着上面的树叶,一边摇头说,小郭,你刚才的话像诗一样,我都把握不准你在说啥了。
小郭说,范老师,我刚才的话对于别人也许像诗,但对于你,你再清楚不过了,你知道我正在守着一条道路,信心百倍地等一个人走过来。
范为民终于敛起笑,说小郭,一看见你那三首诗,我就感到不安。
范老师,咱不说这个了,谈点别的,你一来我就预感到不妙,不就是几首诗啊,啥不安的,等你平静了再开导我。
小郭小跑几步,从树身上小心翼翼地捏下一只蝉蜕,捧在手里过来问范为民。范老师,你说说,这只蝉蜕的主人还在不在这片小树林里。
范为民被她逗笑了,小郭,怪不得你能写好诗,你脑子里咋这么多奇思妙想,在你跟前我都觉得我有些愚钝了。
小郭弯腰把蝉蜕放在一片宽大的草叶上,直起身抬手按了按头上的发卡,腼腆地说,范老师我知道你是鼓励我,我写得那些东西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范为民来了认真,小郭,你可别这么想,我真的对你抱着很大希望哪,我订过一年的《诗歌报》,隐隐觉得《诗歌报》看重的作者很有可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笔。
范老师,你也写过诗?
写过,自知才气不足,不敢写了。
范老师谦虚。
范为民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树林深处,说小郭,你一定得好好写下去,前几年我曾有个野心,现在越来越信心不足了。
范老师,你曾有过啥野心?
范为民自嘲地摇摇头,小郭,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曾野心勃勃地想在咱锦屏的文化史上重重地写下一笔,现在看来很难了。
小郭疑惑地说,范老师,咋重重地写下一笔?
范为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郭头上闪闪发亮的发卡说,二十世纪的锦屏文化太苍白了,就文学艺术来说,这一百年,咱锦屏一直没有出落成一个响当当的文学艺术家,这不能不说是二十世纪锦屏人的一大悲哀。
小郭瞪大眼睛看着他。
范为民滔滔不绝,对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分析评论了一番,肯定地说,锦屏的文学艺术只有在国内争得一席之地,才有可能为锦屏文化涂上一笔。
范为民给小郭打气,加把劲小郭,眼下咱锦屏这帮写点东西的,就你有希望,你的起点高,年轻又有灵气,若把握准了方向,准能写出些有价值的东西。
小郭羞答答地低下头,范老师,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咋写了,以前我看过不少书,开始写诗是不由自主的,在找你指导前我连想都没想过寄到报刊上发表,现在也是有感而发,从没刻意去写。
见范为民不说话,小郭抬起头看他。
范为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怪怪的,小郭忍不住问,范老师,你咋了?
范为民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地说,小郭,你刚才的话对我启发不小,我以前写东西可能是使命感太强了,反而束缚了创造力,也是啊,纵观中国文学史,许多优秀作品都不是刻意写出来的,一些为文学而文学的东西反倒渐渐背离了文学。
范为民和小郭走出小树林,小郭指着泥地上的两串脚印说,范老师,你看地上,拿照相机拍下来,给照片取一个题目,比如《雨后》啥的,肯定会引人遐想无边。
范为民凝神想了想,刚要肯定,忽然笑了,说小郭,你又做诗了,说真的,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小郭莞尔一笑,跑到前头,随后扔下一句,范老师,我不是说过,等你啥时不感到不安了,平静下来再开导我,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