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许利(男,57岁,张北县档案史志局编辑)
坝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四月里整天整夜地刮着大黄风,混混沌沌,天地不分。
傍晚,在滚滚黄尘中奔波了一天的太阳已经困倦了,想回去睡觉了,西边的大山像一个巨大的枕头,静静地横卧在那里,等待着。牛群们、羊群们也吃饱了、喝足了,纷纷嚷嚷着“回家”、“回家”,急切切地向主人家的栅栏跑去。春天里,一场透雨下过,原本被冬天折磨得枯瘦的一切都正在变得肥美起来。惟有那无尽头的血淋淋的战争,就像那天上遍布的阴云,一层层,一团团,无边无际,让人看不透。
在张北县西大淖村的村头,有一座宽大的大宅院。这个时候,正堂的大屋里已点上了罩子灯,长工、短汗(临时雇用的短工)们在院子内不停地走动着。屋内的家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炕下。女人们带着围巾,端盆的,拿碗的……出出进进忙个不停。黄昏中,这个忙碌了一天的大院也要打烊了。
柴家的当家人叫柴秀山,原是张北县馒头营村人,后来迁到这里,是坝上有名的大财主,在张北、康保等县有良田数顷,骡马成群。柴老爷子今年已经60多岁了,身为地方名流,本是世道上的活跃人物,但自从日本人在附近建了两座炮楼后,他就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很少出头露面了。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刚要拿筷子,突然,马倌小郭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柴秀山说:“当家的,外面来了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每人拉着一匹马就进院了……”
柴秀山心里一惊,忙整衣下炕。这混乱世道,什么事都会发生,待人接物可要小心哩。
刚走出正堂门口,就见两个来人大模大样地朝上房边走边看,走到门口却又在门槛外停住了脚。
柴秀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他见走在前面的来客很是讲究,头戴青黑礼帽,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两绺小黑胡。身后是一位家人打扮的后生,两眼炯炯如火,透着机灵。他忙上前躬手相问:“请问贵客是……?”
来人未开口,只是看那马倌。
柴秀山马上明白,说:“小郭,把客人的马拉到后院喂喂,休息吧。”
马倌应道:“是”,就匆匆地离开了。
来客见马倌走远了,这才跨进门槛,回身关上门,而后走上前去,“咕咚”就给柴秀山跪下了,并哽咽着哭出声来:“孩儿不孝,今儿个回来看望爹!”
柴秀山和一家人都惊呆了,听那声音,似乎耳熟,可看模样,却又十分陌生,想上前扶起,一时又不敢,真是又惊又怕,手足无措。这时,只见来人把假胡须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来。柴秀山一看,天啊,竟是自己八年不见的宝贝儿子柴书林!
他忙上前将儿子扶起来,猛一把紧紧抱住,唏唏嘘嘘地抽泣起来,老泪纵横。
十年前,柴秀山送儿子到“国立北平大学法商学院”读书,开始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寒、暑假,儿了总要带回些京城的特产来孝敬父母,可是从“七七事变”之后,儿子就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八年来,兵荒马乱,战火日紧,焦尸如蚁,尤其是日本人来到坝上以后,柴秀山多受盘剥,心力交瘁,身体日渐衰微,更加想念儿子。可儿子连一个口信也没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怎能不让他揪心?
柴书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把自己这几年从北京到延安的经历告诉了父亲。接着,又对父亲说:“爹,我现在是八路军了,这次是奉上级指示,回坝上打鬼子来了。”
老人一听,惊恐之后,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他们这里是沦陷区,日军活动频繁,离村5里就有一个日本炮楼。对八路军,他是从内心钦佩的,抗日政府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自己老了,但捐些财产总是可以的。只是几年来,他一直没有与八路军联系上。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就是八路军。他一面抚摸着八路军儿子的头,又替儿子拍拍身上的土,一面又叫人赶紧把院门闩上。
柴书林回家可乐坏了柴家人,也忙坏了全家人。柴秀山把那个年轻的战士让到炕上,亲自给他斟上一碗茶水。母亲拿出一包上等的白蘑菇,叫姑娘们搓了细薄细薄的莜面窝儿,这是柴书林小时候最爱吃的家乡饭……
莜面窝儿蒸熟了,热气腾腾地端在了柴书林和年轻战士的面前。柴书林一面喝着羊肉蘑菇汤,一边问起家里近年来的情况。这一问,满屋子顿时热闹起来,兄弟姐妹们争着讲,抢着说,“唉,这年头,可让小鬼子给害苦了……”
是啊,日本鬼子来到坝上不久,就让人动员柴秀山出任维持会会长,他以年老体弱为由,坚决婉绝。从此之后,他也就成了日本人和皇协军的眼中钉。那一年,日本人在狼窝沟修工事,派民夫干活,所有的费用却强迫他出;上好的地,鬼子不让他种莜麦,偏让他种“大菸”;一次,鬼子让他捐献10000斤军粮,他自知惹不起,行动得稍慢了点儿,皇协军就把他的一个粮仓里的粮食全挖走了;还有一次,皇协军为了威胁他,竟在他的门口杀了两个人,血浆溅满了他门前的台阶……
可是,柴秀山老人急着想听听外面的事情,便拍拍手,打断了家人的话:“书林,你说说,内地的战事怎么样了,战争什么时候能有个眉目?”
柴书林就等爹问这句话了。他看看时机已到,把刚夹起的莜面窝窝又放下去,压低了声音说:“爹,经过八年抗战,日本鬼子快完蛋了!”说到这里,他把沾上羊肉蘑菇汤的莜面窝窝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慢慢地咽下,接着说:“八路军的大部队,马上就到咱张北了,按照党中央的指示,向敌后的敌后挺进,开辟新地区,扩大根据地……张北(县)已成立了工委(注:柴书林担任中共赤源县张北工作委员会书记),张北至崇礼(县)之间,八路军骑兵已经开始活动了,不久就要在整个坝上全面展开了……”
随后,柴书林又小声地向家人介绍了延安和解放区的情况,还说到国际形势。他告诉大家,美英联军和苏联军队已把柏林团团包围,欧洲的战事马上就结束了,中国抗战的全面胜利也为时不远了,但是目前他们的骑兵小分队遇到一些困难……
灯油添了两次,窗外的大黄风仍在呼啸着,夜已经很深了。但全家人越听越入耳,没有一个人打盹。柴书林呢?自然是越说越起劲……
鸡叫头遍的时候,柴秀山老人看出了儿子还有心腑之言,就让家人们先去睡觉,只剩下他们父子俩人,还有那个小战士。
这时候,柴书林才对父亲说:“这次回来,一是看看二老,二来也是回家和爹商量一件事儿。爹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爹一定愿意拿出些钱财来支援抗日骑兵支队……”
老人听着儿子的话,点点头,说:“是的,为了打鬼子,爹是应该出点力气的……”
不知不觉,窗外已渐渐发亮了。
老人觉得应该让远道奔波的儿子和小战士休息了,就把他们带到一个装修十分严密的屋子里,为全们盖好被子,让他们足足地睡一觉。
又是黄昏的时候,柴秀山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褡裢:“书林啊,这里边有洋钱,有蒙疆票,你拿去吧,能帮助骑兵支队解决些困难,算是爹的一点心意,记住过个八、九天,你再派人来,我想法给你们弄到十来匹可以做战马的好马……”
老父亲的一番话,柴书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向爹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天夜里,柴书林又扮成一个绅士的模祥,后边跟着一名小侍,骑着马离开了柴家大院。他们背着的褡裢里到底有多少钱?除了柴书林和父母之外,别人就无从知道了。
柴书林虽然走了,但这些日子里,柴家人感到老当家的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他每天都让家里人早早地做好早饭。头天,他吃过早饭,对老伴说:“今儿个,我到东大淖走亲戚,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说罢,就带着小长工走了。
一去一天,很晚才回来。
回来时,小长工手里牵着一匹带鞍子的走马,而跟来送马的人,又悄悄地把柴家的三匹拉车的马牵走了。
第二天,柴秀山又对家里人说:“我今儿个到二泉井看朋友,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又是很晚才回来,又是带回一匹带鞍子的走马。自然,跟来的人又牵走了柴家三匹马。
就这样,一连几天,柴秀山像相亲似的,早早儿就高高兴兴地起来,带着小长工哼着时兴的“二人台”曲儿出去了,直到太阳落山,众鸟归巢时才回来,脸面虽然显得瘦削了,但身子骨却是更硬朗了。
那时候,柴家的亲戚朋友谁家也有一、二匹供骑用的马。所以不出十天,柴秀山就用二、三十匹家用的马换了八、九匹上等的骑马,加上自家的三、四匹骑马,也就有十多匹了。他一再吩咐饲养人员要单独喂养这十多匹骑马,多加些好料。这还不放心,每天后半夜,他都要亲自到饲养棚里看看,抚抚马儿们的鬃毛,亲手给它们格外多加些草料。只有他知道,这些都是送给柴书林他们打日本鬼子用的战马,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
断不了有人好奇。每当大街上有人问他换这么多骑马干什么用时,他总是说:“这都是张家口的朋友来信要我代买的……”
由于柴秀山是坝上有名的大财主,人们自然也就信以为真了。
如何把这些战马送走呢?老人做得很细密。
一个清早,当长工们赶着马群出去放牧时,柴秀山对他们说:“把那十几匹骑马夹在马群中,一起赶到草滩里。”
当天傍晚,有人敲柴家大门。走进门来的是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穿着时新的长袍大褂,头戴青黑礼帽,留着两绺小黑胡。柴秀山以为是儿子又回来了,让到上房一看,原来是前几天跟儿子回来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柴秀山。老人接过信看看,不住地点头,高兴地捋着胡须,嘱咐家人用好茶款待,一面让家人套好马车。
马车套好了,柴秀山又派人把十几盘马鞍子装进马车里。等太阳压山的时候,柴秀山和那位年轻的战士便坐在马车里,由柴家的长工赶着车,出了柴家大门。
柴家放牧的马群,就在黄盖淖畔的大草滩里。马车到达那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时,忽然从前边一个档风的壑坎里跑来十几个年轻人,径直向马车走来。
这时,车上的马鞍已经搬下,家人刚刚给那十多匹战马备好鞍镫。
柴秀山大惊失色,以为是遇到了土匪打劫,赶紧从腰间摸出手枪,想招呼家人们抄家伙。
年轻人笑着说:“老人家,不用怕,这十几个小伙子都是奉我们柴书记的指示,从二台、波罗素届一带动员参军的骑兵战士,这些马,就让他们骑马走吧……”
老人放心了,微笑着,看着他们,和他们的马。
只见那十几个小伙子,每人拉过一匹马,一个跳步,轻盈地就跨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那些战马如同生了翅膀一样,趁着夜色,迎着晚风,向着远处的大囫囵山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