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杨金安(男,48岁,曲周县党史办主任,对本文主人公郭企之的事迹有较深研究,采访中,笔者曾翻阅了不少关于郭企之烈士的众多文章,由于种种原因,对烈士生前的事迹或闪烁隐晦,或语焉不详,本文所述的一些情况是第一次披露。)
平时读到的一些英雄人物,大都是着笔于英雄的正面,浑身金光闪闪,满口豪言壮语,好像天生就不是凡人。历史是很复杂的,人性是多侧面的,为什么不能把复杂背景下的多侧面人性丰富地表现出来呢?有缺陷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复杂化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历史,只有这样,读史才有滋有味,观人才有血有肉。就像三国里的关云长,罗贯中即使把他当神来塑造,不也把他的傲慢、骄横、勇而无谋、刚愎自用的缺陷全描写出来了吗?惟其如此,人们才觉得关老爷是一个可亲可敬可怜可叹的人物,离自己很近,值得同情,值得敬仰。
多么希望我们的文字工作者们能突破这个樊篱,走进真正的写作或创作境地,只有这样才能写出真实的历史,才能写出真实的英雄、才能写出真实的文字……
1938年9月,郭企之出任曲周县抗日县长,这实际是组织上的一次匆忙的安排。
当时,日军的主要兵力集中在南线,国民党军队已全面退却,整个冀南平原刹时成了一块无主的大蛋糕。一时间,土匪杂生,遍地司令。八路军129师趁机东进,发动群众、收编土匪、建立政权。为了争取主动,冀南数十个县,每一个县必须马上推选一位抗日县长。以杨秀峰为首的刚刚成立的冀南行政公署匆匆派往曲周县的是原南宫县战委会组织部长郭企之,与此同时,以宋任穷为首的冀南军区也在抓紧选派,他们派出的是中共任县县委书记张子政。由于当时情况紧急,联络不便,双方又缺少沟通,就这样,共产党方面派出的两个县长几乎同时到曲周县报到上任了。这一来,处于秘密状态中的中共曲周县委书记刘播明犯愁了,最后报请上级,经反复协商,确定由郭企之任抗日县长,张子政改任秘书。
不久之后,日本人回兵占领县城,郭、张等人与县大队转移到野外活动。
这时,曲周县境内已成立了三个县政府:一个是日本人成立的伪政府,一个是国民党的留守政府,一个是共产党组织的抗日政府。伪政府县长叫连叔平,在县城办公,有日本人保护,表面上威风凛凛;国民党县长是常容德,领着几个随员流动在城东第五区香城固一带,被日本人到处缉拿;郭企之领导的抗日县政府活动在全县打游击,更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三个县长各发各的号令,各贴各的布告,各收各的税赋,打打杀杀,碰碰撞撞,很是热闹。
郭企之原名郭福记,1915年出生于河北省南宫县宋安庄村,少年时就思想进步,常常赋诗著文,在南宫中学时曾成立进步学生团体“晓行社”,他撰写的社歌是:“同学们,起来,起来,晓行,晓行,让红霞启动我们的才思,让霜雪洗掉我们的劣性,同学们,起来,起来,晓行,晓行,快快迎接东方的光明。”与此同时,他还创办了一个名为“毛瑟”的墙报。1932年,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更是积极投身,成为南宫县战地动员委员会的主要成员。
据张子政后来回忆,郭企之上任后,热情特别高,对群众工作也很有一套。当时曲周县的不少村镇政权还由地主把持,减租减息工作很难进行。他常去这些地方发动群众,组织农会。这期间,杏园村发生了一起地主杀害农会主任一家的恶性事件。他非常气愤,坚决给贫雇农撑腰,报请三专署,坚决惩处凶手,并在县城东侧的什仿院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将凶手处决。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23岁的学生啊,没有参过军,也没有上过战场,军事知识欠缺,对战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认识不够,有时显得过于冒失和莽干。张子政对郭企之的工作方法不理解,曾多次规劝他,要时刻注意隐蔽和转移,若非迟早要被鬼子抓住,但年轻的郭企之并没有特别在意,他说:“怕什么?咱们也有枪,鬼子来了,咱们就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还赚一个。”
那一年春节期间,张子政专程回部队汇报地方情况,他要紧急请求上级派出军事辅助人员帮助郭企之。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1939年2月7日晚上,曲周县抗日政府在北马店村开会。那时,民间的暗哨叛徒很多,几乎村村都有,私下里拿日本人的薪水,发现抗日活动,就以送鸡毛信或放二踢脚的形式通知日本人。为了防止被叛徒出卖,县政府曾规定:白天在某村活动,晚上绝不在该村过夜,最少要转移到十里之外的地方。但那一天,也许是天晚了,也许是太累了,郭企之和警卫员魏更启就在与这个村紧邻的北里岳村的一个教堂里住下了,这个村的村长贾丕文与他相熟。当时和他一起开会的县战委会主任王维仁规劝说,县政府当天在这里开会或许已经引起密探的注意,应抓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郭企之太大意了。没想到,附近村里有一个日军的暗探,叫石成瑞,当晚就把情报偷偷地送到了县城的日本人手中。
日本人是在凌晨5点把小村包围的,而后把全村人驱赶到一个麦场里,气势汹汹,声言不交出八路县长,要把全村人“统统死了死了的”。
日军队长平岛站在一个石磙子上,命令从人群中拉出几个群众,毒打之后,全部刺死了。接着,又从人群中拉出了几个人。
村长贾丕文小声对郭企之说:“鬼子不认识你,这就好办,你千万别出声,我出去应付一下。”说完,就主动挤了出去,以村长的名义担保郭企之没有在人群中,昨晚上就跑了。
平岛不相信,让汉奸带着他到人群中一个个辨认。
贾村长认真看了一遍,肯定地说:“这些人我全认得,没有八路县长。”
但是,平岛已得到汉奸的确切消息,见贾村长不说实话,大为恼火,一挥手,几个日本兵的刺刀就捅进了他的胸部……
包裹在人群中的郭企之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要冲出去,可四周的群众把他围得紧紧的,他见挤不出去,就举起拳头大喊:“我是郭企之!我是抗日县长!”
全村的群众都惊呆了。
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拨开人群,推出了郭企之。
郭企之镇静地走到被日本人杀死的群众尸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走到贾村长的遗体前,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躲在人群中的警卫员魏更启见郭企之被抓走,胆子也吓破了。待日军退出后,把手枪往水井里一扔,就跑了,从此永远也没有露面。
有关郭企之被日军刑讯和杀害的细节,王金玉的回忆应该是最真实的。
王金玉当时是曲周县皇协军代理中队长,专门负责看管被捕的郭企之。
郭企之先是被关在牢房里,双手被铁丝穿透,紧紧地拧在一起,压杠子、灌辣椒水、坐电椅,各种毒刑全用遍了,但他拒不投降。
接着,日本人改变策略,为他治疗伤口,日本队长平岛亲自为他擦血,笑微微地说要与他交朋友,并为他送来干净的衣服,摆上酒席。郭企之怒不可遏,一脚就把桌子踹翻,盘子飞到了院子里。接着,又给他送来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撩人,见他拒不接受,又换了一个曲周当地的年轻女人,也被他骂走了。
曲周县伪县长连叔平此时也出马了。这个北平大学毕业的汉奸,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曾是当地文化界有名望的人物。第一次见面时,他竟然恬不知耻地说:“老弟,咱们都是曲周县的父母官……”
郭企之怒吼道:“你是汉奸县长,我是抗日县长,水火不相容,你不配和我说话!”
连叔平马上就哭了起来,开始诉说自己的无奈。说自己也是形势所迫,曲线救国,等到形势一旦有变,马上回归国民政府,为国家尽力,自己毕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啊。接着,他让身边的人走开,低声对郭企之说:“老弟,你何必这么直心眼呢,来一个假投降、假顺从不就行了?先保住性命再说。”
郭企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心,自已一旦答应,他们马上就会大肆宣传,借机瓦解民心。自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己24岁了,生在动乱时代,也见惯了死亡,死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恐惧,仅仅是一种选择。他觉得用这种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最值得的。
最后,连叔平透出了日本人的底牌:如投降,可到邻近的邱县出任县长,如拒不缺陷,就地活埋。
他毫不犹豫,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1939年4月10日上午,郭企之缓缓地向刑场走去……
中等个头,瘦瘦的身材,长长的头发,身上青色的对襟夹衫结满了血痂,左臂缠满了绷带,双手被铐在一起,这是曲周县抗日县长郭企之留给历史的最后的形象。
刑场设在县城内东北角的一片荒地里。
郭企之走过县城的大街时,频频向两边的人群颔首致意。
路过东大街北侧的县城里最有名的“明伦堂”酒馆时,平岛命令押送的皇协军中队长王金玉将队伍停下来,在酒馆里摆了一壶酒和几盘菜,意欲借劝酒之机再次劝降。
愤怒的郭企之再一次踹翻了酒桌,并大喊:“中国人是杀不完的!”“日本人早日滚出中国!”
写到这里,暂且停一下。在有关资料里读到这个细节时,我曾怀疑,是不是人们为了塑造郭企之的光辉形象,刻意加上去的?但求证有关档案和当事人,郭企之当时的表现果真如此,在走往刑场的路上,他曾十多次高呼抗日救国的口号,声震街瓦,感天动地。
……
刑场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土坑,那就是他的去处了。那黄黄的土啊,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壤,那里边融合着我们祖先的血肉和气节,那里是我的归宿,我的灵魂与肉体将与你们融为一体……
郭企之不再犹豫,他大步跨上坑沿,回头问道:“时辰到了吗?”
妻子带着4个年幼的孩子,还有爹、娘,还在南宫县南宋庄的家里想着自己吧。你们还不知道,我今天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往后的日子里,你们自己珍重吧。
平岛冷冷地看着郭企之,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奇迹:“郭先生,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你当不当邱县县长?”
郭企之两眼冒火:“狗强盗,我决不做汉汗!”说着,纵身跳进了黄土坑里。
刑场上鸦雀无声。
平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后朝手持铁锨的皇协军摆了摆手。一锨一锨的黄土填进了土坑……
当黄土填到郭企之的胸部时,平岛示意停止,他让连叔平再次凑近坑沿。
连叔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脸色煞白:“郭先生,你发表个声明也可以。”
此时,郭企之的呼吸已经急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平岛边退边命令道:“死了死了的!”
王金玉手下的一个皇协军拿着大刀走上了坑沿,这个民族败类回头看了看平岛,颤颤抖抖地举起了大刀。寒光闪过,刀锋砍进了郭企之的后颈,鲜血喷溅。郭企之大叫一声,头垂了下去。
刑场上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风在低吟。
过了一会儿,郭企之又醒了过来,他的头动了几下。
平岛和连叔平再次走上前,郭企之抬起头,睁开了眼,最后看了看天空,用微弱的声音喊道:“打倒日本……”
“八格牙鲁!”平岛气急败坏,扭头喊道:“死了死了的!死了死了的!”
皇协军又举起了大刀。
血光四迸,涂满了天空。郭企之的头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一只狼狗扑上去,叨住,往远处跑了。剩下的身子在黄土中颤粟着、摇晃着,血液汩汩地喷涌着,把黄土全浸成了红泥浆。这时,另外两条狼狗扑过去,又吃又喝,把郭企之上身的肉几乎全部啃光了……
……
以上发生的一切,曲周县皇协军中队长王金玉全部在场目睹,他惊骇万状,曾经顽固的思想一下子崩溃了:共产党里竟然都是这样的人?天下将来肯定是他们的,自己帮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每次扫荡时,都让他领着皇协军在队列前边趟地雷,自己的不少兄弟都是这样被炸死炸残的。他思前想后,几天之后,借口到城东抢粮,就带着手下的36个弟兄携枪投奔了八路军。解放后,王金玉曾担任内蒙古自治区监狱医院的党委书记。
郭企之被捕后,八路军和地下组织曾两次武装营救,但由于日军防范严密,终未得手。关于营救郭企之,背后还有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
冀南三专署专员兼曲周县抗日县长唐哲明派县大队某中队长专门负责营救,但这个人几次到县城打探消息,都没有得到真实情况,而且行动迟缓。一次,唐再次督促,他仍然迟迟疑疑,推三推四,唐急了,说:“好,你走吧。”这个人刚一出门,后边的枪就响了,此人被枪毙了。旁边人大惊,可唐哲明却镇静地说:“没事,枪走火了。”
郭企之遇难那一年,才24岁。
当天晚上,地下党冒险把他的遗体挖了出来,隔着城墙运走了,在小王庄的盐土疙瘩里挖了一个洞,埋了起来,一直到建国后,才移回他的老家。由于被几只大狗吃掉不少,因此郭企之的遗体上没有头颅,上身几乎全是骨头……
1940年3月,冀南行政公署发布命令:将曲周县第五、六区和威县一部分村庄划为一个县,命名为“企之县”。1945年,企之县撤销,其地分归原县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