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铜锣被打更人敲响,远远飘过高墙。
阵阵剧烈的头痛使未离云陷入恍惚,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她看见无数盛开的桃花,延绵数里,那位她爱慕的少年正在花间抚琴,风吹落了花瓣如羽盈盈,飘向他的纯白纤妍,再飘啊,飘啊……,化作了无数彩蝶,蝶儿们正绕着今日所见的那位女子!转而画面倏地一下跳过,又看见了明亮的洞室,贴满了符咒,父亲卧悬于半空,一位老者端坐于正下方,双手合掌,两食指并而朝上,射出五色极光;再又转换,从光中跃出数万只彩蝶,飞在雪山之间,停留在一汪蔚蓝湖水之上……
“小娘子!小娘子!”乐儿摇醒未离云,急忙说道:“已过五更天,小的须速速回去池中去,若要唤小的,可在心中默念三遍‘前苦后乐者,苦则有极,乐则无穷’,小的即会出现。”
语毕,乐儿消失在眼前,水中泛起涟漪,一尾花色锦鲤在潭中摇摆着向莲叶间钻去,未离云扶起自己,头还是痛的,而心中,渐渐生出些个埋怨。才刚回房躺下,女童吉祥就醒了过来,她发现未离云眉间的异样,很是称奇却毫不惊讶,也是,就该如此这般,这里可是‘神仙’的仙居,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吉祥街的邝婆婆店里送来了时新的笋蕨馄饨,未离云最爱这样的小食,然而今天却尝不出味道,她想到道家所谓‘辟谷(指通过修道而不吃五谷,靠吸收自然之精气活得能量)’,难道昨夜的经书已让她有了这样的修为?!
蓝真人派了一名小道过来,说是护送小娘子去书院。未离云懂事后因在家无趣,央求父亲送她外头读书,陈兴明也没有违拗,择了集贤峰下的邺侯书院,不过四五里地,每月只去十一二日,其余仍是他亲自教授女儿。
今天未离云没有这读书的心思,她佯装称病,打发走了小道之后便悄不声地入了园子。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花色锦鲤依旧悠然地摆着尾巴,山上引来的活水自石洞中流淌,溅入潭中,传来清脆的声响,几丛兰花抽了穗子,开出了些极是空幽的藕荷色花儿,略微的风与水雾撩过,花影轻轻浮动着,似那仙子的舞!未离云凭栏而坐,呆望着眼前这一花一木,一山一水,她望得太过入神,仿佛生怕眼前的一切也终将会是虚无,也会忽然化作彩蝶飘飞不见,不自觉地,泪滑落了脸庞。
这时候,水边东北角被一大片紫竹掩映着的画舫斋引起了未离云的注意,此处在水潭弯过一段,形如画舫,有虚门临水,取天柱峰上仙人所居石室的残料而建。幼时未离云曾问父亲,为何此处画舫无路无桥通往,父亲只说这画舫不过是个虚景,摆个风水而已,还特特叮嘱其勿要靠近。
未离云闭气、胎息(用肚脐呼吸),如履平地般自水面行走到那扇石门,原来近看才知道,这石门是块完整的石料,门框、门锁都是石匠仿着敲凿出来的假样子。‘看来真是个摆设。’未离云觉得这回父亲总算是没有骗她,可是当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石头,刚刚碰触到,她整个人就被吸入石门之中!
门内竟是一敞亮石室,不甚宽大,略狭长,进来后正对着挂有一幅高道的画像,下面供的全是经书,未离云走进看那牌位上写着‘天地玄黄太极四象无道上尊鸿钧老祖’,画中人物白发白眉白须,着白袍,头无冠,手无器,面容俊逸,神色飘渺,一只手抱着一只尖耳瘦狐,似飞飘于无限虚空之中斜倚一根竹杖而坐。
石室右面放着一张书案,上面高高地堆着几捆字画;左面则是个满墙的书架,各类经典置于其中,除了道经、内外丹术、符咒,还有佛经、史籍、药经、甚至兵法。未离云抽了本《坤元经》,渐渐看得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头有人唤她的名字,于是匆忙将经书藏于衣襟内,出了石门,过水后躲于紫竹林阴背,悄不声儿望去,是吉祥在这偌大的潭边四下寻找,未离云蹑脚溜至山石间,再望着吉祥刚背过身去,立马踮着脚沿曲径而去。
女童灵芝同时刻也在寻她,在穿堂见着未离云便赶忙通报道:“小娘子,小娘子!你那媒妈妈又跑了来,这次到好,坐在阶沿上不走了,赶都赶不动!”
这媒妈妈姓王,衡州人氏,今年刚过五十,此番跑来,为的衡州节度副使卢襄的儿子说媒。卢襄本在汴京任吏部侍郎,属权臣蔡京一派,后见蔡京年老失势被官家发回了杭州养老,便想着巴结其子蔡攸,怎料弄巧成拙,这蔡攸偏偏就是不待见他这样的人物,反倒落了个谪贬的下场。后蔡京重被官家召回重用,卢襄只得在家闷声叹息,可算是自取其辱。
卢襄就一个儿子,名唤卢多恭,年十七,可惜了白生得一副好皮囊,成天地蹴鞠蒲博(宋代指踢球与赌博)、烟街柳巷,人送绰号‘阔郎君’。这样的人家本不该找个媒人婆来递草帖子,可这卢家得罪现蔡京一脉,仕林已无愿与之结交,也自然无官宦世家愿意来为他家做这个帮衬,儿子又成天在眼跟前闹,非未离云不取,于是只好出此下策。一家子的德行,可见一斑。
去年春祭,在祝融峰顶,密密的跪着朝圣的信徒,虔诚而恭敬;未离云矗立在人群之后,她站在突起的山石之上,眼睛望着前方,心里想着她与那位少年的另一个‘去年’,同此刻间,阔郎君卢多恭在不远处的一侧怔怔地呆望着未离云,他早听过关于这位小娘子美貌的传闻,今日方得亲眼见着,仿佛被慑去了魂魄般,人间怎会有如此女子!只见她:
青丝新梳好了飞仙髻,两支四蝶银步摇在发环前轻颤,未贴花钿的削尖脸庞,更衬得她面庞的天然娇俏,新月细眉稍,玲珑瑶鼻挑;风吹起牙白色的旋裙,并有腰前的翠玉坠儿、绾色披帛与海棠袖衫同旋裙共舞着,她像那初降人间的仙子,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眼如朝露过霁痕,唇若星月映霞光,忽的!不谙飞落的熟稔,轻轻一个踉跄,身旁的吉祥赶紧扶着,谁知道这一下,也‘踉跄’了纨绔少年不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