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六日晚上,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些东西回到公寓时,微暗的三楼走廊尽头,也就是我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我起先以为是小仄或雷太,可是如果是他们应该会直接进屋子。我觉得十分奇怪,于是蹑着脚步悄悄接近,对方看到了我,将脸转了过来。
是枝里子。我吓了一跳。门前放着两个大纸袋,她脚旁还搁着黑色的旅行用手提袋。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会在这里出现呢?截至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带她来过住处,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然而一时之间这些问题不可能立刻有解答。
我小跑来到她身旁,不知不觉就提高声调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如此,看到许久未见的枝里子,还是感到亲近。
虽然身体已经恢复,但因为前天和大西夫人见面的关系,这两天来心情一直很闷。与夫人的来往就像是启动电动果汁机一样,消耗了我相当大的精力。
“我搭傍晚的特快车从诹访到新宿再转搭地铁就直接过来了,只知道在森下站下车,但是这栋公寓很难找,而且我的新记事本只有你的手机号码,还好之前有一次写信给你,凭着模糊的记忆,还记得邮政编码,转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托你的福还真是累垮了。”枝里子的口气平静得仿佛是事前与我约好了一样。
“我特别用餐盒给你带了年菜过来,你最近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来,外头很冷,赶快进去里头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接过枝里子的信,后来听她说是从我的同事那里问到住址的。
“你等了多久?”
我问她。枝里子看看手表说:“九点之前到的,大概等了一个小时。”
我也看了下手表,十点了。
“打个电话给我不就好了。”
“因为我是临时起意的。”
被她这么坦然的态度岔开了话题,我也失去了责怪她突然来访的心情,而且甚至觉得很抱歉,让她在这阴冷黑暗的地方枯等了一个小时。
“房间很脏。”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转开门把。
“钥匙呢?”枝里子说。从她的口气来判断,说不定她已经转过门把,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很少锁门。”
“为什么?这不是太大意了吗?”
她一脸疑惑。
“因为没什么可以偷的。”
“可是……”
“来,请进,地方不大。”
我先走了进去,脱掉鞋子,一开始枝里子还怀疑是否屋里有其他的客人,等到她将门反锁跟我走进房间才消除了疑虑。我们在厨房的餐桌坐了下来,我烧开水,冲泡中国茶,给了枝里子一杯。
“你喝过了?”
“嗯,还蛮常喝的,尽管生活的闲情逸致一点都不适合我。”
“才不会,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再买给你。”
于是两个人打开枝里子带来的餐盒,吃着丰盛的年菜。那几样料理仿佛是从餐厅叫来的外卖一样,但枝里子说全部是她母亲亲手做的,尤其是诹访名产鲤鱼甘露煮入口即化,几乎没有鲤鱼特有的细小鱼刺。
“这鲤鱼吃起来真的很顺口。”
“横切之后,这样子做……”
枝里子在盘子里立起手上的筷子,眼睛盯着筷子,脸整个靠了过去。
“我跟妈妈两个人拿着镊子拔掉一根根的骨刺,还要注意不破坏鱼身。”
然后她抬起头,微笑着说:“从早到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哦,不但脖子僵硬,手也麻了,很麻烦呢。”
我曾经听枝里子提过他们家在诹访经营精密机械公司。枝里子和母亲一定每年都在大宅邸的宽广厨房里忙着豪华的新年准备工作吧。
“真羡慕。”我说。
“什么?”枝里子回问我。
“我想你们家每年都会很郑重其事地过年吧。”
“什么叫郑重其事地过年?”
枝里子微微一笑,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就是说,元旦早上餐桌上摆着这样的年菜,全家人一起喝屠苏酒、吃年糕汤,再去寺庙拜拜,欢迎亲戚和客人的来访,就像是电视剧里常看到的新年景况啊,原来实际上也有这样子的啊。”
“你家不是这样吗?”这句话问得一点也不细心。
“是那样的话我就不用说什么好羡慕的话了吧?”
我一开口就后悔了,自己干吗这么焦躁呢!果然还是因为这几天疲劳的关系吧。
于是两个人暂时陷入沉默。
“好像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我从一带她进屋子,心情就变得非常恶劣。然而,枝里子什么也没有说。
“去外头怎么样,这附近有营业到很晚的店,要开车出去也没问题。”
“但是外头很冷啊。”
枝里子露出很疑惑的样子。她那优哉游哉的表情反而让我心情更差了。
“还是出去吧,说不定等一下有人会来也说不定。”
“有谁?”枝里子马上回问我。
“有时候会有人来这儿过夜,只有两个人,不过一星期也一两次而已。”
当然,这句话想必让她想起了我门没上锁的事,她的态度变得很微妙。
“两个人?是你朋友吗?”
我详细地告诉她雷太和小仄的事情,朋美的事情就算了,但我不喜欢枝里子误解了他们两个人。而且,我这样正经说话的时候觉得情绪稍微恢复了。
枝里子一脸认真地听着我的说明,我边看她边觉得这个人不论何时都太过认真了。
“所以你才不锁门,对吧?”说到一半她这么问。于是我回答:“不,这是老习惯,不是为了他们。”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枝里子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的状况,看起来也没怀疑我和小仄的关系,只是有些多余地说:“就算这样,这房间实在太小了吧!我觉得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会比较好。”
“没必要为了他们这样做吧?”
“这么说也对……”
“嗯,我并不是要帮助他们或鼓励他们才让他们在这里出入的。”
“那又是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
“不可能吧?”
“就没为什么,你或许无法理解,人啊,没有地方可去是最刻骨的痛,先有地方才有人,我是这么觉得的。”
“先有地方才有人?”
“是啊,在这世上这是最重要的顺序。”我又接着说,“没有比没地方可去更悲哀的事了,我从小就一直是这样,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像样的家,因为没有像样的父母。我多少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你的家庭是个怎么样的家庭呢?”
“很残酷的,穷得你根本没法子想像,所以让你这种人进到我房里来是很难忍受的,我从来没有住过能够呼朋引伴来玩的所谓的家。”
枝里子只是点头听着,我又强调一次,“不要跟我说什么认真一想每个人都没有真正该去的地方,我所说的是更现实的东西。”
“你这样谈自己的事还是第一次呢。”
“是啊,或许是因为你来的关系,我脑袋一片混乱,不然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过去’,只有悲惨而可耻的回忆罢了。”
枝里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她温柔地笑着,以一如往常的坚毅口气说:“我啊,觉得你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可耻的过去。”
我盯着枝里子,因为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我所怀念的人也曾这样晓谕我。
饭后,枝里子把吃剩的东西装在一个餐盒里,空的另外两个拿到厨房熟练地洗着。我听着水流的声音,心想她大概打算在这儿过夜吧。怎么办,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让交往的女友在我的房间过夜,连一起用餐,今晚都是第一次。
枝里子洗完餐盒之后从自己的提袋里拿出白色小毛巾擦拭盒子上的水滴,把三个餐盒重新叠起来,放在厨房的挂橱上,毛巾也整齐地折好挂在流理台旁。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枝里子纯熟的动作,脑中依序排起“手续”、“习惯”、“规则”、“秩序”、“划一”这几个词汇。
仅只是一条沾湿的毛巾挂在厨房里就让我觉得这房间和以前大不相同,这其中有着和小仄在洗东西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的胸口好像塞了什么东西,感到呼吸困难。
回到我身旁的枝里子迅速关掉刚刚她自己打开的暖炉,从提袋里拿出睡衣说:“睡吧。”我站起来,带她到有床的八叠大房间。
两人也没特别说什么就换了衣服,轮流到洗手台前刷牙,确定明天两人的起床时间,然后关了灯上床。我背对着枝里子,过了一会儿她靠了过来,女性柔腻而微温的身体贴着我的臀部、双脚和背部。一瞬间我清晰地觉得:还真是麻烦啊。
三天前所读的《活着这件事》里的一段话浮现在脑海里,“所谓的生是指在带有老、病、死的骷髅穿上生命之衣”,如果真是如此,就为了那轻薄的一件衣服,我和枝里子为什么有必要变成这样麻烦的关系呢?我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沉默之中我突然把身体转向枝里子,按倒她,跨坐在她身上,抓起她细小的两只手腕交叉在头上,然后拿起放在床边已经用了十年的桌灯电线将她的双手绑起来。枝里子只有刚开始时抵抗,我几乎是用扯的脱下她的内衣,把她的睡衣往上拉到她的肩膀完全盖住她的脸。
于是一直到黑夜过去天空泛白之前,枝里子和大西夫人一样持续地发出声音,等到我解开她手上的电线后,她像是失去意识一般靠着我的手臂入眠。
那之后的三十分钟里我咬着右手的食指凝视泛着斑点的天花板,天花板越看越接近小小的长方形。
朝霞的光芒缓缓地将长方形染成淡紫色。
为什么这个人要特意进入这样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呢?我终于回过神来,思索着: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一定是她也很寂寞吧?就像我一样。
但是,无须遵从释迦牟尼佛的教诲,我们所具有的寂寞并不是任何人造成的,是我们与生俱来就必得背负的,既然如此,不论借助谁的力量,这种寂寞绝对是无法疗愈的。
“这人大概搞不懂这些事吧?”我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开,看着在我怀里安睡的枝里子。那样的神情还真是如同死去般静谧安详,一切逆来顺受,一张千真万确的悲哀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