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客君终是什么也未曾说。那日起他也再未出过内洞，欲九又开始了一个人的山洞生活。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地上散了不少古书，欲九闲来无事便翻开看看，关禁闭可真是件好事，练的剑也比之前多了，读的书也比一千年来加起来还多。欲九不禁算了算，这一出洞她也是个两千多岁的大姑娘了，想起当初二姐姐两千多岁那风姿妖娆的模样，她抖了一抖，如今她三千多岁也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子，欲九又抖了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熬，欲九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天才是第一千年。有那么一天，内洞的门突然打开，夜客君从洞内走了出来，他的身影更加苍老，俨然就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干爹。”欲九咽了一口气，看着初见时气质非凡的他变成这样，不禁怜惜英雄迟暮。
夜客君并不反驳，只问道，“你如今准确年纪是多少？”
“我？我不记得今天是哪一年了。”欲九挠了挠头。
“明日你就该出去了。”夜客来站在暗处，身体越来越透明，欲九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落寞。
“原来就是明日啊……”欲九四处望一望，对这里居然有了留恋，“那我两千五百岁了。“
夜客来微微点了点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欲九也听不真切他在说些什么，死死盯着他……
他缓缓走近坐在欲九身旁，眼中是看不透的情绪，“丫头，你实话告诉我，沾北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沾北……”他的语气太过笃定，欲九感到一阵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沾北挺好的呀……”
“骗人！你这丫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丫头，还带着长愿我儿一起骗我！”死鸭子嘴硬，夜客君气得牙痒痒。
“你……”他怎么发现的，是我们说错了什么吗……
“长愿和他娘最像的，明明就是那双眼睛，任谁看一眼都知道是亲生的！”
“额……”欲九记得当时他说的是……嘴巴像？夜客君可以啊，还知道故意试探他们。
“还有，我们老四最是稳重，看到姑娘就脸红！”
那你还说人家花心……人都没了你还乱说……
夜客君沉默了半晌，幽幽问道，“还剩的有谁？”
……欲九此刻是不忍心也得说实话了，“夜客来和夜长愿，沾北一族，唯剩此二人。”她低下头，长愿哥哥小小年纪父母全无，肩负全族荣辱，他该有多累多痛啊……
“唯余两人……唯余两人……”夜客来捂着胸口将此话重复了十来遍，半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欲九也不知如何安慰，说到底全族覆灭已是世上一等一的惨事，根本无法安慰。她心中也思绪万千，磨蹭着幽人，默默坐在夜客君的身边。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又轻声问道，“你娘亲是不是很温柔。“
“是的。“
“是，历经世事，还是如此温柔，也只有她了。“
“你……很了解她？“阿娘虽然温柔，但从不对人敞开心扉，欲九从来不知她的过往。
“她是上一辈秘南王的独生女，是闻名整个夜氏的美人。上任秘南王和我父亲亲如兄弟，秘南内乱之时，她曾被送往沾北住过几百年，和长愿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像在回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欲九十分明显地体会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爱慕我阿娘的吧……
“后来，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夫婿，夜氏的宗主，他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胸怀大志，见识深远，是闻名九州的少年郎。“
“夜独冥？“欲九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且不说温不温柔了，他娶我阿娘的时候应该算不得少年郎吧。
夜客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是真的很看不起的那种鄙视，“当然不可能是他。狗东西。“
嗯？欲九彻底懵了，自己的父亲是夜独冥不错啊，母亲是雪夫人，雪夫人也确实是夜独冥的侍妾啊，这事整个幽州都知道，错不了。她疑惑地咬了咬手指，什么意思，干爹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臭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大抵就是说我脑袋不行了吧。“
欲九撇了撇嘴，看来以后要学会隐藏自我。”那你脑子行，你说，这么胡说八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雪夫人，雪夫人，你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夜欲雪！雪夫人在幽篁出生，随幽篁夜氏字辈，你说她是哪一辈？“
“夜欲雪？“欲九的心颤了一下，她竟然不知道阿娘和自己是同一字辈……她往后退了两步，碰到了山壁，一块石头掉落了下来，在空旷的山洞中咚地响了一声。
“她嫁的夜宗主，不是夜独冥，而是夜独冥的亲侄子，夜家十几万年以来最优秀的少年郎，夜欲晚，排行老九，号九令，各路仙门尊称一声，九公子。“
九……欲九……
“阿娘，为什么你和竹姑姑不像外面的人那样叫我一声九儿，很好听呀。“
“这个字，不好。“
阿娘当时的眼神她读不懂，如今恍然大悟，原来……那是恨和耻辱。
“当年我封印白泽，舍生赴死，赔上忠心于我的将士的性命，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还不是为了夜独冥的一句，我会好好照顾她……好好照顾她……夜独冥，这就是你的照顾……你居然敢玷污她，她是最圣洁的雪姑娘啊……夜独冥，夜独冥，夜独冥……你欺我往生，毁我挚爱……你骗了我一辈子，一辈子啊……“这是欲九第一次看见有人哭成那样，他双眼泪如雨下，发出嘶哑的嚎叫，几近透明的手掌捏出了鲜血，一滴滴滑落。那些泪水，那些血水，是这个曾扬鞭驱马驰骋沙场的男人，这辈子最后能为挚爱所能奉献……
他流着泪嚎叫着，猛地抓住欲九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九儿，九儿，为你爹报仇，你爹是夜欲晚，你爹是夜欲晚，不是夜独冥，为你爹报仇，为你爹报仇！”
欲九呆呆跌坐地面，想起千年来一家三口低贱又卑微的生活，那些无视和羞辱，沧仇殿上夜独冥那双血红的恐怖的眼，阿娘半夜梦醒的叹息和哀怨，这世上，有人为爱誓守万年献出生命，有人为爱忍辱负重受尽屈辱，这世间的爱好惨烈好沉重，而自己却偏偏带着一身仇恨和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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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羡鱼和一众将士来洞里迎接三小姐刑满出狱之时，三小姐孤零零晕倒在冰冷的地上。她脸上千年的泥巴被泪水冲刷开来，眼角挂着泪痕衬的两颗朱砂痣格外显眼。欲九怀里抱了个硬硬冷冷的东西，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渐渐走向了有光的地方，浑浑噩噩，被抬出去的时候晃眼看到那洞名，原来是麒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