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又倒在了地上,他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像是被刺中了的毛毛虫一样猛烈地抽搐着,挣扎着。像往常一样,当妈妈风风火火地从屋里跑出来时,加西亚已经昏睡不醒。
妈妈费力地将加西亚背进屋里,将他放在床上。她不指望我能帮上什么忙,但她却不得不指望爸爸能给她一些钱。
妈妈今天的运气不好,蓬头垢面的爸爸回到家中时已经酩酊大醉。他喝不起用葡萄汁酿成的地道的皮斯科酒,只好从黑市上购买那些用工业酒精勾兑出来的劣质的瓶装酒。它们真的很便宜,一大瓶只需要两个索尔,但据说它们更容易让人不省人事。
他大声地唱着《国家进行曲》踉踉跄跄地冲进屋里,昏迷不醒的加西亚他睬都没睬一下。
“我需要二十个索尔。”当爸爸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后,妈妈鼓起勇气对他说,“加西亚今天抽搐了五次,德奎利亚尔医生上一次就说过了,加西亚必须每月注射两次药物,而且他每天必须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不然的话他发作的次数只会越来越频繁。我需要二十个索尔为加西亚买药品和羊奶。”
烂醉如泥的爸爸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突然清醒了过来,他从咯吱作响的破藤椅上站起来,瞪着眼睛问:“是我听错了吗?如果我还没有迷糊的话,你要二十个索尔给那个废物买药和新鲜的羊奶,是这样的吗?”
妈妈有些紧张,但还是点点头:“我仔细计算过了,我算了好几遍,那些药和最便宜的羊奶加起来至少需要这么多。”
借助着劣质酒精的刺激,爸爸像火山一样猛烈地爆发了:“二十个索尔能买整整一口袋白土豆,就算是黄土豆,就算是黄土豆也能买一大堆。可是你为了那个废物要白白糟蹋掉二十个索尔,你为了他已经糟蹋掉无数索尔啦!”
“他是你的儿子。”妈妈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位不知畏惧的斗士,她紧紧盯着歇斯底里的爸爸,平静地说。
爸爸再一次被激怒了,他举着拳头大喊道:“是的,正是因为娶了你,才有了那个废物!”
“德奎利亚尔医生说过了,这不能全都怪我,也同你有关系,你经常喝酒,酒精会让胎儿的神经中毒的。”
“给人带来噩运的乌鸦……我的矿石里一直没有金子,这一定和你有关系……你们全都是乌鸦……害人的乌鸦……”
我早已忍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争吵,走出了屋子。
天空中静静地亮起了很多颗星星,牧夫座和武仙座已经能依稀辨出轮廓。
加西亚是我的哥哥,不过第一次见到我们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加西亚比我大两岁,但他比我要矮一整头,这一定是疾病让他发育迟缓的原因。
加西亚刚出生就不正常。他很少哭,也很少动,安静得有些离谱。但如果屋里或者屋外稍微有些动静的话,他就会受到惊吓,颤抖不止。
等他稍大些时,妈妈看出了更多的异样。他的手脚不太协调,直到一岁半也不会开口喊“爸爸妈妈”,而且他的惊厥更加严重,他仿佛是一只孤苦伶仃的小鹿,胆战心惊地站在杀机四伏的草原中,随时准备跳起来狂奔逃命。
加西亚长到三岁的时候,就连普通人也能看出他的不同寻常之处了。他的眼神空洞,看着别人的时候,目光似乎径直穿过对方的眼睛,落到了深不可测的天边。他勉强能够走路,但就像个滑稽的醉鬼一样,东摇西晃,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
最令妈妈感到不安的是,有时候加西亚会突然变得面色铁青、舌头发僵,甚至有时会口里吐着白沫,喉咙像是被谁紧紧掐住一样发出痛苦的含糊不清的叫声,紧接着便像座被推倒的雕塑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妈妈将外祖父作为嫁妆给她的戒指换成钱,带加西亚到了大区里条件最好的医院。
那位名叫德奎利亚尔的脑科医生给出了一个让妈妈和爸爸如坠深渊的诊断结果:加西亚患有一种几乎无望治愈的顽疾——先天性脑瘫,同时伴有原发性的癫痫。
望着呆若木鸡的妈妈和爸爸,医生安慰说:“在婴儿出生三个月以内,曾有过低于百分之二的治愈率。虽然孩子现在已经三岁,但如果悉心治疗的话说不定也会产生奇迹。这个世界上不只有凋敝和动荡,它也充满了奇迹。印加文明、马丘比丘古城不都是我们的祖先创造出来的奇迹吗?”
心灰意冷的爸爸早就不相信什么奇迹了,他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心力交瘁地对医生说:“请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家中?”
医生望了望面有菜色的妈妈,苦笑了一下说:“你们或许听说过,母体长期营养不足会使胎儿无法形成正常数量的脑细胞,也会造成神经管闭合不全、神经功能不完善等各种各样的后果。当然,其间的过程十分复杂,谁也说不清楚。”
凄冷的清晨,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母亲却浑身战栗,仿佛一片在风中飘摇的枯叶,随时都会坠下去。
医生突然又问爸爸:“先生,您酗酒吗?”
“怎么?”爸爸脸上的惊愕和那种因为消耗了太多维生素C分解酒精而特有的青白色已经做了回答。
医生认真地对爸爸说:“先生,我要补充的一点是,生下脑瘫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实际情况中男方酗酒更容易引发胎儿智力发育上的问题,他们娇嫩的神经是经不起乙醇的浸泡的。”
一直默默流泪的妈妈问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才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变得更糟?”
医生叹了一口气:“不要拿他和正常的孩子比,不要难为他、打骂他,也不要嫌弃他、冷落他,那样会让他更加自闭和狂躁。如果每天都能给他一点儿正常孩子会受到的爱,他会放松得多,情况也会好许多。”医生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望着妈妈说:“另外,每天还要尽可能地让他得到充分的营养,这对他的病情改善十分重要,每一次癫痫发作都会耗费他大量的体能。”
妈妈满怀感激地说:“谢谢您,医生。”然后默默转过身,跟随爸爸离开了医院。
据邻居们说,回到家中的那个晚上,爸爸喝下去了比平常多三倍的酒,并且从此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从前爸爸每周至少有一多半时间是清醒的,他是名公交车司机,但失业和加西亚的病情对这个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家庭来说是双重噩梦,爸爸或许被困在其中无法挣脱,更不敢醒来。
很早的时候,街头上时常播放免费的露天电影,我记得在那部名叫《北非谍影》的影片里男主角感慨:“世界上有那么多小镇,小镇里有那么多酒馆,你却走进了我的这一家。”
世界上有那么多国家,国家里有那么多家庭,加西亚却走进了我们这间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