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巷子的东头共有十一个大门。有的大门里住一两家,有的大门里住三五户;大门套着小门,欲进小门的人必须先敲大门,所以那巷子的东头日夜都有敲门声。深夜的敲门声可以在巷子里发出回响,虽然颇有诗意,惊醒了别人的好梦却也是十分缺德的。喜的是近两年来有了发展,许多人家都安上了电铃,大门框上排列着许多按钮,张、王、李、赵都标得清清楚楚地,谁忘了带钥匙,哪家有客登门,可以各按其钮,相互不惊。
第十一个大门的门框上没有按钮,没有按钮的门内却有个奇特的门铃,那是户主徐经海在二十六年前装上去的。那门铃是个小铜钟,原本是和尚的法器,徐经海把它铆在弹簧钢皮上,钉在大门上,大门一开,弹簧跳动,铃声叮当。此种门铃的功效不在于叫门,而在于报门,是向主人通报:有人来了!凡属不宜为外人所知的言行可以立即加以隐蔽。
徐经海之所以要装上此种门铃,那是由反右派斗争引起的,在那场决定千百万人命运的斗争中,徐经海既没有挨斗,也没有斗人,却也自己动手来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他学乖了,觉得为人不能伸枝展叶,不能有什么主见,无事不要瞎想,有空多多学习。徐经海本来就没有多少枝叶,大可不必多虑,可他从运动的情况来看,还觉得远远不够,特别是在家里,言行不太保险。比如说他在家里顶多也只是看看小人书,并不学习马列;经常和老婆说笑话,那就更加危险!许多右派言论都是被人家从笑话里拣出来的。再加上徐经海的老婆当年还活泼美丽,喜爱交际,经常到人家去玩,人家也可以随便地闯到他的家里,直至客人到了身边,主人才突然发现。徐经海防不胜防,只好别出心裁,装上此种报门铃。门铃一响,一切收敛,抓起本书或拿起份报纸来学习学习。
二十六年来徐经海内防外守,苦苦修炼,把一个人修炼成一个影子;你说他不存在却无处而不在,你说他存在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他说的话和没有说是一样,他做的事如果不做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一个人从有变无,其目的却是无中生有。这话好像有点玄,其实也没有什么奥秘。若干年来我们对待干部是没有错误便算成绩,时间的积累便是资历,每逢晋级加薪,人事调整,人们没有理由不让徐经海往上升,何况他还学习认真!如今,徐经海也是一方之长了,再加一级之后出门便可以住单间,坐软席。那长长的列车每日里南来北往,喧闹拥挤,能安静地坐在软席车厢里的中国人又有几何呢!有人说徐经海是一员福将,是无为而为。徐经海听了心里不服:“你懂个屁,无为而为比有为而为更吃力:要谨慎,要忍耐,要随时随地用尽心机,不能有丝毫的大意,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平心而论,徐经海的不服也有道理,二十多年间险象环生,半世的功名得来非易,除掉他个人的修养之外,还得靠那门铃助一臂之力。
门铃响起来了,小戏只才开头……
这是个现代戏,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早晨七点。
徐经海听到门铃响,便下意识地端坐在沙发上,把报纸拿在手里。这个动作的本意是向人们显示:他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学习。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也不存在这种本意了,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一种条件反射而已。
“爸爸,有人找你!”徐经海那个二十八岁的小女儿徐冬芽在大门堂里叫喊了,那声音有点儿娇气,也有点野气。
徐经海看了看手表,这么清早有谁来?肯定是住在巷子西头那位离休了的陈书记。陈书记每日清晨挎着篮子上菜场,买了两条鱼,便宜了一毛钱,便会敲门进来夸半天。他再也不算政治账了,专门计算那鱼虾和蔬菜的价钱。当然也没有完全脱离政治,总要顺便打听一点消息,比如某某人下了没有,上去的又是谁?
徐经海住的是老式平房,小院子。从大门堂到客堂之间隔着一个大天井,天井里有一丛天竹,像一道绿色的屏风把客堂遮掩,即使客人进了门,室内的人也有回旋的余地。徐经海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到天井里去拦住陈书记,站在外面说几句闲话,免得那一位坐到沙发上便不肯起身,小菜篮里溢出一股腥臭味。
徐经海刚迈出门槛,便觉得眼前色彩斑斓,徐冬芽领着两个服装鲜艳的男女从那绿色的屏风中冒了出来。那男的年纪也不小了,满面红光,头发梳得溜光,穿一套笔挺的咖啡色的西装,鹅黄色的衬衫,蓝底白斜纹的领带,领带上还有一枚水钻别针,光耀熠熠。那女的年纪比较轻,长得很美,穿着白色的高跟鞋,肉色的尼龙袜,深蓝色的裙子,淡青色的上衣,还披着雪白镂空的丝质小坎肩,有如蓝天上的白云,白云中的蓝天!她的手里拖着一个大皮囊,那皮囊的下面是装有四个轮子的。她拖皮囊的姿态也很美,像个美丽的妇人牵着一条狗。
徐经海一见这两个摩登人,头脑就开足了马力:“来者何人?……对了,单位里有人正在和外商谈生意,谈生意的事儿我从来不管,这位老板为什么要带着女人闯到家里来呢?”小心的徐经海更加小心了,而且提高了警惕:“当心,那糖衣炮弹就装在大皮囊里——六喇叭的收录机!”
徐经海虽然对这两个人有所戒备,却也能做到和颜悦色,笑脸相迎,因为这牵涉到对外关系,必须有礼有节;同时也因为那女人生得很美,美丽的形象常能使人和颜悦色,那笑倒也不一定是装出来的。他趋上两步:“这位先生是……”
那位先生乐了:“老徐啊,我是孟得怡!”说着便拎起西装的前襟扇了两扇,“喏,问题就出在这套洋装上了。不认识了吧,解放初期我们就在一起工作,我是反右派的时候倒下去的。”
“嗬哟,是你!”徐经海立即想起来了。他想得这么快,是因为来人提到了反右派。他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于用运动来记人、记事、记年;各种运动的名称便是记忆的索引。一提到反右派,他头脑里的那本厚账便唰唰地飞过了几百页,在反右的条目中找到了孟得怡:此人在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押回原籍劳改,以前的关系比较密切,以后便划清界限,毫无联系。“呀,快请,请里面坐,喏,女同志坐在长沙发上,宽畅点。冬芽,快泡茶,抽烟吗?不抽,很好,抽烟有伤身体……”徐经海的嘴里说着一连串的废话,头脑里却在把有关孟得怡的背景材料重翻一遍。他的头脑有如电子计算机,运算起来很快,而且能把过时的储存加以修改。比如说他再也不把孟得怡当作阶级敌人了,甚至于还有些同情与感激,多亏他们这些人作为前车之鉴,才使自己懂得了人生的三昧,才有了今天。那些倒在沟壑里的人可苦了,即使翻过来重新上路,那也年华虚度,大伤元气。人生百年有如百米赛跑,跌倒了再爬起来也是倒数第一,仅就工资待遇而言,就比同时代的人差了两到三级,冤枉,可怜!“哎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徐经海又说废话了,那背景材料还没有翻完呐。
“是一阵顺风把我们吹来的。我上火车站去从这条巷子里经过,见了你家的大门便想起往事,想敲门问个讯,看看你还住不住在这里,想不到还真的能够见到你!”孟得怡向沙发上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打量着这客堂里的陈设。他像个远涉重洋的人又回到了原来的港口,觉得这里分外恬静、安逸,一个人能在这小庭院里安居乐业几十年,那也是福气。“不错呀,老徐,听说你这些年走得很顺利,子女都大了,官儿也大了,历史任务快完成了吧!”
“哪里噢,比起别人来还差得远呢!什么大官儿呀,中层干部罢啦。子女的事儿永远也不会了。你看,几十年一贯制,还住在这老院子里。”徐经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每句话的背后都另有一层含义:“当然啰,比起你来是在天堂里!官儿也不小了,再加一级便能进入高干的行列。子女个个得力。房子嘛,等一等,刮过这阵风之后便能解决问题,可我自己也不想搬,还是住小院子散乐点。”徐经海没有把里层的话说出来,而是努力把调门儿降低。他不能把自己的境遇说得太好,以免引起受难者的羡慕和妒忌;他也不能把自己的官儿说得太大,官大权大,人家提出什么要求时便无法推诿。世界上的巧事情不多,孟得怡清早登门,总是有事相求的,即使不送糖衣炮弹,也很可能会出点难题,不得不防着点!徐经海的电子计算机又开动了,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难题,必须把那背景材料继续翻看下去。他在反右的条目中发现,凡是被打成右派的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有的自高自大,有的好出风头,有的嘴没遮拦,有的心软,有的是犟头脾气。孟得怡的缺点就更多了,这人年轻的时候就不肯安分守己,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会做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体。那一年叫他到一家大厂去联系工作,他要直接见人家的党委书记,书记不肯接见,门卫把他堵在外面,他竟然会去串通一位首长的驾驶员,坐着首长的小轿车闯进厂门,径直开到党委办公室的门口。党委书记弄不清他是什么大首长,规规矩矩地和他谈了一个钟头。这人五十年代装首长,八十年代装港商,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样!徐经海向孟得怡看了一下,又说了几句废话:“来了几天啦?五天,呃呀,天数不少了嘛!”来了五天,干什么的?头发梳得溜光,穿一套笔挺的西装,还把个漂亮的女人带在身边!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儿暧昧,这事儿倒是要弄弄清楚的。徐经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但他还是问了:“呃呀,忘记请问了,这位女同志是……”
“我也忘记介绍了,这是我的爱人,董蓓。”孟得怡的话音刚落,便发现徐经海的两眼发亮,满面惊异,笑得也不那么自然。这种现象孟得怡已经见过多次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带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爱人,任何人都觉得是正常的。换上董蓓就不行了,那些惊异的目光总在搜寻着什么不道德的行径。孟得怡对此倒也无所谓,那董蓓却经受不起,他便不得不说几句话来释疑:“你可能还记得吧,我的前妻在我打成右派之后便远走高飞,我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直到大前年才结婚。你别看她长相年轻,很快就要过五十大寿!”
董蓓嫣然一笑,点点头。看起来她欢喜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却又欢喜人家把她说得年老点。
徐经海有点泄气了(何必呢)。他在电影和电视里经常看到,凡属右派分子都有个美人儿在旁边,原来以为是瞎编,想不到却是真的!孟得怡这小子虽然吃了不少苦,却也捡了点便宜;他好像是在冰箱里藏了二十多年,拿出来以后还是那么新鲜,老婆如花似玉,自己西装革履。你别说,穿上西装以后人倒是年轻些,精神点。徐经海也曾经想弄套西装穿穿,想想又缺少点勇气,穿上西装以后太显眼,还有,他那曾经活泼可爱的爱人如今是又胖又老,毫无打扮的情趣,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配。像孟得怡这样的一对,在同时代的人当中是绝无仅有的!可惜的是孟得怡的级别不高,像这样漂亮的老婆需要有钱花,她根本就不在乎一斤鱼虾是多少钱,出门需要坐轿车,那公共汽车她是挤不上去的。徐经海不禁向董蓓看了一眼:“路上辛苦了吧,现在火车挤得很哩!”他好像要看看,这个美丽的妇人是如何背着一只大皮囊在车厢的门口被人挤得东倒西歪的。
董蓓笑笑,没有回答。
孟得怡却随便地回答了一句:“还好,我们是坐的软席。”
“啊……”徐经海啊了一声,那张开来的嘴唇就忘了收回去,心里在接着说,“我还没有资格坐软席呢,你怎么坐得进去的?关于报销软席的事情前些时还发了个通知,要按照规定,严加控制。”
“啊!”徐经海运用那张开的嘴唇,又发了个单音,“你们住在哪里的?”这已经不是多余的话了,是问题的关键。
“住在天然宾馆的七层楼,7021。”
徐经海收拢了嘴唇,睁大了眼睛。什么!那天然宾馆的七层楼,是有名的“七重天”,7021是个大套间,他在晋见部长的时候曾经进去过一回,那样的房间你有钱也住不进,住进了也付不起钱。徐经海对干部的待遇太熟悉了,他大半辈子都在悄悄地、谨慎地爬着这个阶梯。他知道干部的高低不在于衣食,而在于住行;衣食不能说明问题,两级工可以穿西装,倒头光也可以摆筵席。住行便分泾渭了,什么样的干部住什么房子,坐什么车子,进什么病房,连骨灰盒子放在哪里都是有规定的,因为这也是属于住的范围。只要弄清一个干部的住和行,便可以大体上知道他的职务和级别。
徐经海慌了(为啥呢),连忙开动电子计算机:不可能,有问题!孟得怡在打成右派之前和他一样,都是行政十八级,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决不会弄错的,他可以忘记一个人的年龄,决不会忘记一个人的级别。他也没有忘记,孟得怡在打成右派后降掉了三级,从十八降到二十一,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吓得他把个门铃儿装上去。现在平反了,但也只能恢复到十八级,这是有明文规定的。最近几年调过两次工资,即使把拔尖儿也计算在内,孟得怡最多也只有十五级,住不上套间,也坐不了软席。但也不能因此而肯定孟得怡是乱吹牛,现在的事情都开始乱套了,高级轿车可以出租,农民也能住豪华的饭店,只要你舍得花钱。孟得怡本来就欢喜装首长,当然会在一个漂亮的女人面前装阔气。徐经海又向董蓓看了一眼,见那妇人双手搁在双膝上,脸带笑,侧过头,像一尊女神的雕像似的。女神不是财神,在她的面前谁还会想到金钱,怎么舍得把她塞进硬席车厢和通铺里!可是有一点还必须弄清楚,他们此次出门是自费呢,还是公费?如果是自费便是装阔,是取悦于女神的。如果是公费那就不平常了,说明孟得怡这部曾经倒在沟壑里的前车,不知道改装了什么马达,居然超到了他这辆始终不倒的胶皮大车的前面。
“你们这次来是出差的呢,还是旅游的?”徐经海问得很巧妙:出差便是公费,旅游便是自费,当然也有公费旅游,那也是算作出差的。
孟得怡苦笑了:“哪有时间旅游啊,我们是来参加一项建筑工程的招标会议,好一场激烈的斗争,直到昨天晚上才把合同拿到手。”孟得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突然感到疲惫,其原因不仅是因为连日的紧张,还因为徐经海老是扯着一些无聊的话题。碰巧见着老同事,却没有听到一句话是贴心的。
徐冬芽终于把茶端了上来(久等了),她一路走一路叫:“啊呀呀,真是人来烧茶,客去扫地,早上起来只只水瓶都是空的,我只好用小水壶现烧了一点,滚水泡浓茶,我爸爸最欢喜,阿姨,这个杯子里的茶叶少,给你,女人不要喝浓茶,喝多了脸皮子会发黑,像把紫砂茶壶似的。”徐冬芽的话没有句号,一出场就带来了活跃的气息。
孟得怡也跟着活跃起来了,站起身来,去和董蓓换了个茶杯:“让她喝浓茶。现在世界上最流行的肤色便是紫砂色,欧洲的女人特地花了大价钱,到海滩上去把皮肤晒得黑黑的。”
徐冬芽咯咯地笑起来了:“嗨,你这人倒是很懂幽默的……”
“什么你这人他这人呀,叫孟叔叔,董阿姨,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尊敬长辈!”徐经海对孟得怡有点尊敬了,他把西装、软席、套间、合同等等输入他那架电子计算机,终端立即显示出来:这孟得怡现在是个办洋务的。现在的干部中兴起了一个等级,他们有学识,懂外语,会和外商做生意,为了让他们多赚点外汇,所以在某些生活待遇上就不那么严格地按照级别。孟得怡虽然算不上高干,可他那辆曾经翻倒过的车已经装上了进口的发动机,奔跑起来一定会很快的。
徐冬芽好心待客却挨了训,有点儿不满意:“下次再有客人来,你叫我泡茶我就不理你!”她转身向长沙发上一坐,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董阿姨”。
董蓓笑着,拉住了徐冬芽的手,虽然没有讲话,样子却很亲热。
孟得怡连忙摇手:“别叫了,太多的尊敬就显得不够亲热。多大啦,姑娘?”
“二十八。”
“结婚了吗?”
“没有呐。”
“是啊,现在的大龄姑娘找对象都有点困难。姑娘,把条件放低点。”
徐冬芽又活过来了。“唷,想不到你这懂得幽默的叔叔却不大懂得社会问题。你可知道找对象并不太困难,找房子可不那么容易!”
董蓓笑了,眼睛向孟得怡这么一扫,和徐冬芽挨得更紧点,表示她同意姑娘的意见。这位美丽的妇人似乎欢喜用微笑和细微的动作来代替语言。
孟得怡举起双手:“好,批评得对,你提出了问题的另一面。可是,这一面的问题好像不应该是由徐经海的女儿提出来的。老徐啊,看样子你的历史任务还没有完成哩,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的,我会为她拼命的!”
徐经海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我比不上你,你现在大概是在搞外贸吧,还是在哪个合资公司里当经理?”
孟得怡笑了:“经理倒也是个经理,可不是什么合资企业。我们那个公司有点四不像,至多也只能算个大集体。告诉你,平反的那阵子他们通知我去当教师,我哪里是这块料子,不去。不去就作为自动放弃!行,放弃就放弃,我已经被放弃多年了,这下子再也不能放弃我的专业,我在大学里读的是土木工程系,是立志为人民大众造房子的。我去说服公社书记,先把那些偷偷摸摸到城里去当建筑工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包工队,借了个账号开始营业。不到一年的时间,赚了二十多万,除掉上缴公社之外,最多的人可以分到两三千!”
徐冬芽被孟得怡的谈话吸引住了,觉得这个人倒有点敢作敢为。她刚想说点儿什么,却被身边的董蓓按住了手,意思是叫她别响,让孟得怡继续说下去。董蓓对丈夫的创业史十分熟悉,同情而又敬佩,她知道接下来那一段艰辛的经历可以催人泪下,简直能写一篇小说哩!
可惜的是孟得怡从来不曾想过写小说,而且此刻还偏偏把那些最能拿人的地方略而不提。
“现在可不是什么包工队啦,叫洪大建筑公司,联合了三个县,职工有四五千。北到新疆,南到深圳,都有我们的施工队,大小汽车也有十几部哩!”
徐冬芽叫起来了:“孟叔叔,让我也到你们那里工作去!”
“好呀,热烈欢迎!可你去……干什么好呢?”
“我在厂里搞技术资料,英文也懂一点。”
“太好了!我们准备成立一个技术资料中心,正愁没人呢。真的,你可以先参加我们的招聘考试,然后申请离职。现在可以流动了,流到我们那里以后便浮动一级,奖金是另外的。”孟得怡像骗小孩似的,套着徐冬芽的耳朵说,“告诉你,奖金比工资少不到哪里,嘿!”
徐冬芽格格地笑了:“我不要奖金,只要一套房子。”
“房子……”孟得怡搔了搔头,“行,你暂时可以先住在我们家里,明年保证给你一套,多也没有,一大一小一个厅,外加厨房和卫生设备。”
“你的家里能住得下吗?”徐冬芽好像真的要去了。
“没问题,我家的房子比这里大,我又经常不在家,你董阿姨一个人住着也怪冷清的。对了,如果你想今年就结婚的话,也可以先把洞房安在我们家,这事情可以请董阿姨帮你操办,别看她只会笑,挑起衣服和家具来门槛可精哩!”
董蓓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搂着徐冬芽,好像已经有了个伴儿,捡到个女儿似的。
徐冬芽哈哈大笑,乘势半躺在董蓓的怀里。
“冬芽,规矩点!……”徐经海恼怒了,实际上是对孟得怡有意见。你小子原来不是什么办洋务的,也没有本事去赚外国人的钱,还是故态复萌,本性难移,不服从组织分配,借账号,瞎捣鬼,还想把我的女儿拉过去!“……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懂点儿规矩呐。”徐经海把恼怒压下去了,怒气变成了怨气。没有办法,现在越是会捣鬼的人越神气,还落得一个改革者的好名义!乱套了,那长长的干部行列不再排队前进了,开始出现了一些会翻筋斗的,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眼睛一眨从排尾变成了排头。不加他的工资也没有用,他们自己会浮动;还有,你知道他那不封顶的奖金是多少钱,反正是够那位漂亮女人花的,要不然她为什么只是笑,没意见,不像自己的老爱人,老是嘀嘀咕咕地发脾气,一会儿怨钱少,一会儿又嫌房子挤。
董蓓又笑了,抬起洁白的臂膀,把那金色的小手表在眼前一亮。
孟得怡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老徐呀,我们要走啦,火车是八点四十的。”
“甚嘛!”徐经海有点失望了,他本来以为孟得怡清早登门,必定是有事相求,想不到却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完全是过门而入的,“哎呀,你们不能再坐会儿吗,叫冬芽骑部车子去签票,吃了饭再走。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再相见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徐经海真心留客了,既然什么事儿也没有,那就用不着戒备,谈谈年轻时的事情也很有趣。
孟得怡也觉得惋惜,坐了这么个把小时,刚刚听到几句话还颇有人情味:“不行啊,车站上还有人等着,家里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老实说,我真想在你这个小庭院里安安静静地住几天。这里没有电话响,没有电报催,也没有等着谈事情的人坐在门外面。什么时候也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去尝尝那个热闹的滋味。”孟得怡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地址,来的时候先打个电话给我,我派车到火车站接你。白天拨第一个号码,晚上拨第二个号码,这第二个号码是我家里的。”说着便转过身来和徐冬芽道别,“姑娘,如果你真想来的话,孟叔叔的话是算数的。”
徐经海手执名片,觉得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不一定),这小子不仅有房子,有车子,有个漂亮的老婆,家中还有电话哩!即使自己再提升一级,想装电话也是靠不住的……
客人走了以后,徐经海在小庭院里踱来踱去,第一次感到这个庭院太小,空气也不新鲜,浑身都不适意。
门铃又响起来了,小戏还没有完结。
徐经海听到门铃响,以为孟得怡又回来了,可能是那位漂亮的女人把手绢儿忘在长沙发上面。他赶到门口一看,不对,徐冬芽手扶着大门,大门外站着那位住在巷子西头的陈书记。
陈书记满头汗,手挽着沉甸甸的大菜篮,未进门就拎出一条大鳜鱼:“老徐,你猜,这条鳜鱼是多少钱?”
徐经海没好气:“好好,快点儿回去烧,迟了就不新鲜。”他双手撑着门框,把个陈书记堵在外面。
“咦咦,怎么啦,又和老太婆拌嘴?这条鱼……”
“便宜了三毛,对不对?人家连三千也不放在眼里!”徐经海冒火了,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这一关不打紧,那门铃儿却经受不起,咣啷一声掉在门堂里。这门铃儿装上去的年代太久了,木螺丝生了锈,门板的表面也有点腐朽,经不起如此的抨击。
徐冬芽把门铃捡起来:“这怎么办呢?”
徐经海把手一挥:“算啦,把它送到废品收购站去,老子再也不当小媳妇了!”
徐冬芽欢呼雀跃:“对呀,这鬼玩意儿早就应该拆掉啦,装上个电子门铃,会奏曲子的。”说着便想把那个门铃扔到墙角里。
“慢!”徐经海到底经过了二十多年的修炼,不会轻举妄动的,“装……还是把它装上去。”
徐冬芽把腰肢一扭:“我不装!”
徐经海大叫起来:“替我装上去!那些不走正道的家伙总有一天还要翻车的!”
徐经海家的门铃至今无恙,那和尚的法器还在点头晃脑地……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二日苏州
原载《人民文学》1984年第10期
点评
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是典型的市井小说,在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中探幽发微,展现奇妙的人物关系,一窥历史的神秘面纱,并生发良多的人生感慨。巷子东头第十一户人家的门上有一个用了二十六年的古老门铃,始于右派斗争时的这个门铃专为主人徐经海通风报信,便于他及时调整姿态,以正视听。谨言慎行的他终于靠着自己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历经数次政治运动毫发无损且步步高升,做了高干的徐经海乐得住在巷子的小院里颐享天年。但孟得怡的到访打破了将近三十年的平静。一个曾经的右派分子不但在新时期平反了,且下海经商努力拼搏,挣下自己的一片天地。携美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孟得怡搅乱了徐经海的内心,还有他自认为万年不变的生活哲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向在这里交汇碰撞,是虚伪造势地步步为营,还是敢想敢做大步向前?作者对徐经海的为官哲学与为人之道显然充满了鄙夷与轻蔑,他的人与家里的门铃一样已老朽不堪,面临被时代淘汰的危险命运。孟得怡则象征了新时期不惧历史沉疴、敢于创新探索的时代精神。陆文夫的小说在历史的变迁中感受人心浮动、世事沧桑,在古旧的小巷里发现生活的波澜,微言大义,引人深思。
(刘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