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昨夜一场风雨,出了些许小事:建筑设计所的围墙倒塌了!围墙要倒,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它太老。看样子,它的存在至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几经倒塌,几经修补。由于历次的修补都不彻底,这三十多米的围墙便高低不平,弯腰凸肚,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何况昨夜的一场风雨!
围墙一倒,事情来了!人们觉得设计所突然变了样:像个老人昨天刚刚拔光了门牙,张开嘴来乌洞洞地没有关栏,眼睛鼻子都挪动了位置;像一个美丽的少妇突然变成了瘪嘴老太婆,十分难看,十分别扭。仅仅是难看倒也罢了,问题是围墙倒了以后,这安静的办公室突然和大马路连成了片。马路上数不清的行人,潮涌似的车辆,都像是朝着办公室冲过来;好像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立体电影,生怕那汽车会从自己的头上碾过去!马路上的喧嚣缺少围墙的拦阻,便径直灌进这夏天必须敞开的窗户。人们讲话需要比平时提高三度,严肃的会议会被马路上的异常景象所扰乱,学习讨论也会离题万里,去闲聊某处发生的交通事故。人们心绪不宁,注意力分散,工作效率不高而且容易疲劳,一致要求:赶快把围墙修好!
第二天早晨,吴所长召开每日一次的碰头会,简单地了解一下工作进程,交换一些事务性的意见。不用说,本次会议大家一坐下来便谈论围墙,说这围墙倒了以后很不是个滋味,每天上班时都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好像那年闹地震似的。有的说得更神,说他今天居然摸错了大门,看到满地砖头便以为是隔壁的建筑工地……
吴所长用圆珠笔敲敲桌面:“好啦,现在我们就来研究一下围墙的问题。老实说,我早就知道围墙要倒,只是由于经费有限,才没有拆掉重修。现在果然倒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被逼到梁山上去的。嗯,造新的……”吴所长呷了口水,“可这新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对建筑是外行,可我总觉得原来的围墙和我们单位的性质不协调,就等于巧裁缝披了件破大褂,而且没有钉纽扣。从原则上来讲,新围墙一定要新颖别致,美观大方,达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请大家踊跃发言。”
对于修围墙来说,吴所长的开场白过分郑重其事了,也啰唆了一点。其实只需要讲一句话:“大家看看,这围墙怎么修呀?”不能,设计所的工作不能简单化!一接触土木,便会引起三派分歧:一派是“现代派”,这些人对现代的高层建筑有研究,有兴趣;一派是“守旧派”,这些人对古典建筑难以忘怀;还有一派也说不准是什么派,他们承认既成事实,对一切变革都反对,往往表现为取消主义。吴所长自称对建筑是外行,但是他自认对建筑并不外行,他懂得很多原则,比如经济实用,美观大方,有利生产,方便生活等等。如何把原则化为蓝图,这不是他的事,但他也不能放弃领导,必须发动两派的人进行争议,在争议中各自拿出自己的设计方案,由吴所长根据原则,取其精华,再交给取消主义者去统一。因为取消主义者有一大特点,当取消不了的时候便调和折中,很能服众。此种化干戈为玉帛的领导艺术很深奥,开始时总显得拖沓犹豫,模棱两可,说话啰唆,最后却会使人感到是大智若愚,持重稳妥。修围墙虽说是件小事,但它也是建筑,而且是横在大门口的建筑,必须郑重一点,免遭非议。
也许是吴所长的开场白把瓶口封紧了,应该发言的两大派都暂时沉默,不愿过早地暴露火力。
吴所长也不着急,转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颔首:“后勤部长,你看呢?”
所谓后勤部长,便是行政科的马而立。照文学的原理来讲,描写一个人不一定要写他的脸;可这马而立的脸却不能不写,因为他这些年来就吃亏在一张脸!
马而立的脸生得并不丑怪,也不阴险,简直称得起是美丽的!椭圆形,很丰满,白里透红,一笑两个酒窝,乌亮的大眼睛尤其显得灵活,够美的了吧?如果长在女人的身上够她一辈子受用的。可惜的是这张脸填错了性别,竟然长在男子汉马而立的身上,使一个三十七岁、非常干练的办事员,却有着一张不那么令人放心的娃娃脸!据说他在情场中是个胜利者,可在事关紧要的场合中却老是吃亏。某些领导人见到他就疑虑,怕他吃不起苦,怕他办事不稳。这两怕也是有根据的:
马而立整天衣冠楚楚,即使是到郊区去植树,他也不穿球鞋,不穿布鞋,活儿没有少干,身上却不见泥污。这就使人觉得形迹可疑了,可能是在哪里磨洋工的!如果他整天穿一身工作服、劳动布鞋、军用球鞋、麻耳草鞋等等在人前走来走去,那就另有一种效果:“这人老成持重,艰苦朴素。”即使工作平平,也会另有评语:“能力有大小,主要是看工作态度。”“态度”二字含义不明,形态和风度的因素也不能排除。
担心马而立办事不稳也有根据,因为稳妥往往是缓慢的同义词。而马而立却显得过分地灵活,灵活得像自行车的轮盘,一拨便能飞转:
“小马(人家都这样叫他),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两块,想想办法吧。”
“好,马上解决!”
上午刚说过,下午那新玻璃便装上了,这使人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戳戳,看看是不是糊的玻璃纸。因为目前买人参并不困难,买窗户玻璃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使碰巧买到,又怎么能马上就请到装玻璃的工人,钉得四平八稳,还用油灰抹了缝隙……不好,隔壁正在造大楼,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不是趁人家吃饭的时候去……
当然,一切误解迟早总会消失的,可是需要用时间来作代价。马而立以前在房管局当办事员,第一年大家都对他存有戒心,生怕这个眼尖手快的人会出点什么纰漏。第二年发现他很能干,但是得抓得紧点,能干的人往往会豁边,这似乎也是规律。第三年上下一致叫好,把各式各样的事情都压到他的头上去!第四年所有的领导都认为马而立早就应该当个副科长,工资也应加一级。可惜那副科长的位置已经挤满了,加薪的机会也过去了两年。喏,在这种性命交关的地方马而立便吃了大亏,都怨那张娃娃脸!
房管局的老局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肯亏待下级。眼看马而立在本机关难以提拔,便忍痛割爱,向吴所长推荐,说马而立如何如何能干,当个行政科长绝无问题。
吴所长答应了。但一见到马而立便犯疑:“这样的人能吃苦耐劳吗?办事稳妥吗?”倒霉的马而立又开始了第二道轮回……
吴所长所以要马而立发言,一方面是想引出大家的话来,一方面也想试试马而立的功底,看看他知不知世事的深浅,所以对着马而立微微颔首:“后勤部长,你看呢?”
马而立果然不知深浅,他凭着在房管局的工作经验和人事关系,把砖头、石灰、人工略加考虑:“没问题,一个星期之内保证修得好好的!”
吴所长“噢”了一声,凭他的经验可以看得出马而立头脑中的东西:“你不能光想砖头石灰呀,要想想这围墙的式样对我们单位的性质有什么意义?”
“意义”二字把人们的话匣子打开了,大家都来谈论围墙的意义,其用意都在围墙以外。
果然,对古典建筑颇有研究的黄达泉接茬儿了。这老头儿有点天真,他的话是用不着猜摸的:“这个问题我早就提过多次了,可惜没有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这次围墙的倒塌,对我们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在我们过去的设计中,都没有对围墙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想到区区的一堵围墙竟能造成动与静的差别,造成安全感和统一的局面。现在看起来围墙不仅有实用价值,而且富有装饰的意味,它对形成建筑群落特有的风格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吴所长说得对,这是内容和形式如何统一的问题!”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对领导意图的领会,其实是有的放矢,他先把矢引出来,再让别人放出去。他有自己的倾向,但又不愿卷进去。他的话一出口,人们的目光便悄悄地向东一移。
东面的长沙发上,坐着属于“现代派”的朱舟,他双手捧着茶杯,注目凝神,正在洗耳恭听。
黄达泉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从传统的建筑艺术来看,我们的祖先很了解围墙的妙用,光是那墙的名称就有十多种。有花墙、粉墙、水磨青砖墙;高墙、短墙、百步墙;云墙、龙墙、漏窗墙、风火墙、照壁墙……各种墙都有它的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其中尤以漏窗墙最为奇妙,它不仅能造成动与静的差别,而且能使得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能使人身有阻而目不穷!可以这样说,没有围墙就形不成建筑群落。深院必有高墙,没有高墙哪来的深院?你看那个大观园……”黄达泉讲得兴起,无意之中扯上了大观园。
坐在长沙发上的朱舟把茶杯一放,立即从大观园入手:“请注意,我们现在没有修建大观园的任务。如果将来要修复圆明园的话,老黄的意见也许可以考虑,但也只能考虑一小部分,因为圆明园的风格和大观园是不相同的。我们考虑问题都要从实际出发,古典建筑虽然很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还可以引起人们对我们古代文化的尊敬与怀念,但在实际工作中是行不通的。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修建五层楼或六层楼,我不能理解,即使是十米高的围墙,对六层楼来讲又有什么意义?”
“有!”误入大观园的黄达泉折回来了,他对现代建筑也不是无知的,“即使是六层高的楼房,也应该有围墙。因为除掉四五六之外还有一二三,围墙的作用主要是针对一二两层而言的。四五六的动静差是利用空间,一二两层的动静差是利用围墙来造成一种感觉上的距离。”
双方的阵势摆开了,接下来的争论就没有长篇大套,而是三言两语,短兵相接:
“请你说明一下,围墙和建筑物的距离是多少,城市里有没有那么多的地皮?”
“如果把围墙造在靠窗口,怎么通风采光呢?”
“造漏窗墙。”
“漏窗墙是静中有动呀,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它在动中还有静呢,这句话你没有听见!”
“慢慢,请你计算一下这漏窗墙的工本费!”说话的人立即从腰眼里拔出电子计算器。
吴所长立即用圆珠笔敲敲桌面:“别扯得太远了,主要是讨论如何修围墙的问题。”
朱舟不肯罢休,他认为“守旧派”已经无路可走了,必须乘胜追击:“没有扯得太远,这关系到我们应该造一堵什么样的围墙,要不要造漏窗!”
吴所长掌握会议是很有经验的,决不会让某个人随意地不受羁绊,他立即向朱舟提出反问:“依你看应该造一堵什么样的围墙?具体点。”
“具体点说……”朱舟有点措手不及了,因为具体的意见他还没有想过,只是为了争论才卷进来的,“具体点说……从我们的具体情况来看,这围墙的作用主要是两个。一是为了和闹市隔开,一是为了保卫工作。机关里晚上没有人,只有个洪老头睡在传达室里,他的年纪……”朱舟尽量绕圈子,他知道,意见越具体越容易遭受攻击,而且没有辩白和逃遁的余地。
黄达泉知道朱舟的难处,看看表,步步紧逼:“时间快到了,抛砖引玉吧。”
“具体点说,这围墙要造得高大牢固。”朱舟不得已,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了。可这意见也不太具体,多大、多高、用什么材料,他都没有涉及。
黄达泉太性急,见到水花便投叉:“如此说来要用钢骨水泥造一堵八米高的围墙,上面再拉上电网,让我们大家都尝尝集中营的滋味!”
“那就把我们的风格破坏无遗了,人家会望而却步,以为我们的设计所是个军火仓库!”有人附和。
朱舟生气了:“我又没有讲要造集中营式的围墙,钢骨水泥和电网都是你们加上去的。真是,怎么能这样来讨论问题!”朱舟抬起了眼睛,争取道义上的支持。接着又说:“高大牢固是对的,如果要讲风格的话,我们这里本来就应该有一座高大厚实的围墙,墙顶上还须栽着尖角玻璃或铁刺,以防不肖之徒翻墙越户。”
“栽尖角玻璃是土财主的愚蠢,它等于告诉小偷:你可以从围墙上往里爬,只是爬的时候要当心玻璃划破手!”黄达泉反唇相讥。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得笑起来了,会场上的气氛也轻松了一点。
身处两派之外的何如锦,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发言。争论激烈的时候他不参加,事态缓和之后便来了:“依我看嘛,各位的争论都是多余的。如果这围墙没有倒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要在上面安漏窗、栽玻璃,都觉得它的存在很合适,很自然。现在倒了,可那砖头瓦片一块也没有少,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塌下来的再垒上去,何必大兴土木,浪费钱财!我们的行政经费也不多,节约为先,这在围墙的历史上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这番话如果是说在会议的开头,肯定会引起纷争。现在的时机正好,大家争得头昏脑涨,谁也拿不出可能通过的具体方案。听何如锦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发现了真理:是呀,如果围墙不倒的话,根本就没有事儿。倒了便扶起来,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可争的。两派的人点头而笑,好像刚刚是发生了一场不必要的误会。
吴所长向何如锦白了一眼,他不同意这种取消主义。他的原则是要修一道新颖而别致的围墙,为设计所增添光辉。会议的时间已到,再谈下去也很难有具体的结果,只好先搁一搁再说:“好吧,关于围墙今天先谈这些,大家再考虑考虑。围墙是设计所的外貌,人不可貌相,太丑了也是不行的。请大家多发挥想象力,修得别致点。散会!”
吴所长的话又使得两派的人苏醒过来了,觉得何如锦的话等于零,说和不说是一样的。他们不让何如锦轻松,追到走廊上对他抨击:
“你老兄的话听起来很高妙,其实是无所作为。”
“按照你的逻辑,设计所可以撤销。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还设计个屁!”
吴所长倾听着远去的人声,微笑着,摇摇头。回过头来一看,那马而立还坐在门角落里!
吴所长奇怪了:“怎么啦,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其他的事,我想问一下,这围墙到底怎么修啊?”马而立站起来了,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
吴所长笑了。他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活泼鲜跳的,心里搁着一件事,就像身上爬了个虱子,痒痒得难受,恨不得马上就脱光膀子。其实大可不必,心急吃不下热粥,你不让虱子叮,就得被蛇咬,脱光了膀子是会伤风的,这是经验!这种经验不便于对马而立讲,对年轻人应该从积极的方面多加鼓励:“到底怎么修嘛,这就看你的了。我已经提出了原则,同志们也提供了许多很好的意见,你可以根据这些意见来确定一个方案。修围墙是行政科的职责范围,要以你为主呢!”吴所长拍拍马而立的肩膀,“好好干,你年富力强,大有作为!”
马而立对所谓方案不大熟悉,不知道从方案到行动有多长的距离。听到“以你为主”便欢喜不迭,觉得这是吴所长对自己的信任,一开始就没有对他的娃娃脸产生误会。士为知己者用,今后要更加积极点。
马而立不积极已经够快的了,一积极更加了不得。不过,这一次他也郑重其事,先坐在办公室里点支烟,把自己的行动考虑一遍,一支烟还没有抽完,便登起自行车直奔房屋修建站而去……
房屋修建站的房屋非常破旧,使人一看便觉得有许多房屋亟待修理,他们的内容和形式倒是统一的。
马而立的速度快得可以,当他赶到的时候,修建站的碰头会刚散,站长、技术员和几个作业组长刚刚走到石灰池的旁边。
马而立进门也没有下车,老远便举起一只手来大喊:“同志们,等一等!”
人们回过头来时,马而立已经到了身边。
“啊,是你!”
马而立在房管局工作过五年,和他们站的人都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娃娃脸在基层单位很受欢迎,人家都把他当作一个活泼能干的小兄弟。
马而立跳下车来直喘气:“可被我抓住了,否则又要拖一天。”
“小马啊,听说你高升了,恭喜恭喜。”
马而立撸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少恭喜几句吧,有这点意思就帮我办点儿事体。”说着便掏出烟来散,“喂喂,坐下来谈谈,这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为了稳住大家,马而立首先在旧砖头上坐下,百忙之中还没有忘记衣服的整洁,用块手帕蒙在旧砖上面。
技术员坐下来了,站长蹲在马而立的面前,几个作业组长站在旁边抽烟。站长笑嘻嘻地看着马而立:“什么大事呀,把你急的!”
“事情也不大,我们设计所的围墙倒啦!”
“就这么大的个事呀,回去吧,给你修就是了。”站长站起身来,修围墙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一回事。
马而立一把拉住站长的裤腿:“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听我说,修这座围墙并不是容易的事,领导上把任务交给我,要我拿主意。我有什么能耐呀,全靠各位撑腰呢!”接着便把围墙之争详细地说了一遍。
站长搔头了:“这事儿不好办,我们只能负责砌砖头。”
技术员笑笑:“是呀,设计所不能砌一般的围墙,这是个招牌问题。”
马而立立刻盯住技术员不放,他知道这位技术员肚子里的货色多,很快就要提升为助理工程师:“对对,老史,这事儿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下次再有什么跑腿的事儿,一个电话,保证十五分钟之内便赶到你府上。”马而立的话是有所指的,去年技术员的老婆得急病,马而立弄了辆车子把她送到医院里。
技术员高兴地捅了马而立一拳:“去你的,谁叫你跑腿谁倒霉。何况这事情跟弄车子也不同,你们那里的菩萨难敬,讨论了半天也摸不着个边儿。”
马而立翻着眼睛:“不能这样说,边儿还是有的。”他的头脑确实灵活,善于把纠缠着的东西理出个头绪,“综合他们的意见有几条:一是要修得牢。”
“那当然,总不会今天修好明天倒!”技术员拿起瓦碴在地上画线了,他是个讲究实效的人,善于把各种要求落实到图纸上面。厚度、长度、每隔五米一个墙垛,够牢的。
“二是要造得高,但也不能高得像集中营似的。”
“围墙的高度一般的是一人一手加一尺,再高也没有必要了。”技术员写了个“二”字,高两米。
“三是要安上个漏窗什么的,好看,透气。”
技术员摇摇头,拈着瓦碴画不下去:“难了,两米以上再加漏窗就太高了,头轻脚重也不好看。砌在两米以下又不能隔断马路上的噪音,还会惹得过路的人向里面伸头探脑的,难!”
马而立挥挥手:“好,先把这一难放在旁边。四是要能防止小偷爬墙头,但又不能在墙顶上栽玻璃。”
“又难!”
“好,再放到一边。第五个要求是节约,少花钱。”马而立拍拍屁股底下的旧砖头,“喏,这个难题由我来解决,把你们拆下来的旧砖头卖给我,多多少少算几文,除垃圾还要付搬运费哩!”
人们都笑了,堆在这里的旧砖都是好青砖,哪里有什么垃圾。
站长摇摇头:“机灵鬼,便宜的事儿都少不了你!”
技术员还在那里考虑难题:“怎么,还有几条?”
“总的一条是要修得新颖别致。”
“那当然……”技术员用瓦碴子敲敲地皮,“最困难的是漏窗,安在哪里……”
一个作业组长讲话了:“不能安空心琉璃砖吗?我们去年从旧房子上拆下来一大堆,一直堆在那里。”作业组长向西一指:“喏,再不处理就会全部碰碎!”
技术员把头一拍:“妙极了,一米七五以上安空心琉璃砖,又当漏窗又不高,颜色也鲜。老王,你去搬一块给小马看看,中意不中意。”
老王搬过一块来了,这是一种尺五见方的陶制品,中间是镂空的图案,上了蓝色的釉,可以根据需要砌成大小长短不等的镂空窗户,在比较古老的建筑中,大都是用在内院的围墙上面。
马而立看了当然满意,这样的好东西到哪里去觅?可是还得问一句:“我们先小人后君子,这玩意算多少钱一块,太贵了我们也用不起。”
“八毛一块,怎么样,等于送给你!”
马而立把大腿一拍:“够意思,来来,再抽支烟。”
技术员摇摇手:“别散烟了,你的几个难题都解决了。”
马而立把烟向技术员的手里一塞:“怎么,你想溜啦,还有怎么防小偷呢!”
技术员哈哈地笑起来:“老弟,这个问题是要靠看门的老头儿解决的。”
马而立不肯撒手:“人和墙是两码事,你不要跟我玩滑稽!”
“好好,我不玩滑稽,站长,你来玩吧,你家前年被偷过的。”
站长对防偷还真有点研究:“小马,你知道小偷爬墙最怕什么吗?”
“谁知道,我又没有偷过。”
“他们最怕的是响声,如果在墙头上加个小屋顶,铺瓦片,做屋脊,两边都有出檐,小偷一爬,那瓦片哗啦啦地掉下来,吓得他屁滚尿流!”
“哎呀,这比栽尖角玻璃管用,现在的小偷都是戴手套的!”
技术员从审美的角度出发:“对,平顶围墙也难看,应该戴顶帽子,斗笠式的。”他把地皮上的草图全部踏平,拿起瓦碴来把整个的围墙重新画了一遍,加上一个小屋顶,那屋脊是弧形的,画完把瓦碴子一扔:“小马,这座围墙如果得不到满堂彩的话,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倒写在围墙上,再打上两个叉叉。”
人们围着草图左看右看,一致称赞。
马而立也是满心欢喜,但是眼下还顾不上得意。他干事喜欢一口气到底,配玻璃还忘不了买油灰泥,造围墙怎么能停留在图纸上面:“喂,不要王婆卖瓜啦,造起来再看吧,什么时候动手?”
站长盘算了半晌,又向作业组长们问了几个工区的情况:“这样吧,给你挤一挤,插在十五天之后。”
马而立跳起来了,收起砖头上的手帕擦擦手:“那怎么行呢?我已经在会上作了保证,一个星期之内要修得好好的!”
站长唉了一声:“喏,这就难怪人家说你办事不稳了,修建站轧扁头的情况你也不是不了解,怎么能作这样的保证呢!”
“了解,太了解了!老实说,如果了解不透的话,还不敢保证哪。怎么样,你有没有办法安排?”马而立向前跨了一步,好像要把站长逼到石灰池里去。
站长还是摇头:“没有办法,来不及。”
“好,你没有办法我就来安排了。先宽限你们三天,星期六的晚上动手。你们出一辆卡车把材料装过来,把碎砖运出去,派十几个小工清理好墙基。星期天多派几个好手,包括你们各位老手在内,从早干到晚,什么时候完工什么时候歇手。加班工资,夜餐费照报,这香烟嘛没关系,我马而立三五包香烟还是请得起的!”
“啊哈,你这是叫我们加班加点!”
“怎么样,你们没有加过吗?难道还要我马而立办酒席!”
“那……那是交情账,半公半私的。”站长只好承认了,他们也经常为熟人干点儿私活,加班加点,叨扰一顿酒水。
“我们是大公无私,只求大家给我一点儿面子。”马而立叹气了,“唉,我这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都怕我办事不稳,可我偏偏又喜欢性急。现在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岗位,如果第一次下保证就做黄牛的话,以后还有谁敢相信我。帮帮忙吧,各位。”马而立开始恳求了,办事人员经常要求爷爷拜奶奶,那样子也是怪可怜的。
作业组长首先拍胸脯:“没问题,我们包了!”
“祝你一帆风顺,马而立!”
十分细小而又复杂的围墙问题就这样定下来了,前后只花了大约半个钟头。
围墙到了星期六的晚上,设计所的人们早就下班走光了。设计所门前拉起了临时电线,四只两百支光的灯泡把马路都照得灼亮。人来了,车来了,砖瓦、石灰、琉璃砖装过来,垃圾、碎砖运出去,足足花了四个钟头,做好了施工前的一切准备。星期天的清早便开始砌墙,站长、组长个个动手。那技术员慎重对待,步步不离,在设计所的门前砌围墙,等于在关老爷的面前耍大刀,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他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爬到办公室的楼上往下看,从各个角度来最后确定围墙的高低,确定琉璃砖放在什么地位,使得这座围墙和原有的建筑物协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适意。
星期天机关里没人,马而立忙得飞飞,还拉住看门的洪老头做帮手。泡茶、敬烟,寻找各色小物件:元钉、铅丝、棉纱线;必要时还得飞车直奔杂货店。这里也喊小马,那里也喊小马;这小马也真是小马,谁喊便蹦到谁面前。
砌墙的速度是惊人的,人们追赶叫喊,热火朝天,惹得过路的人都很惊奇:
“这肯定是给私人造房子!”
“不,他们是在技术考核,真家伙,要定级的!”
砌墙比较方便,如果是用新砖的话,速度还会更快点。等到砌琉璃砖和小屋顶就难了,特别是屋顶,细活儿,又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拉上去。小瓦片得一垄一垄地摆,尺把长就得做瓦头,摆眉瓦,摆滴水。本来预计是完工以后吃夜餐,结果是电灯直亮到十一点。
马而立打躬作揖,千谢万谢,把人们一一送上卡车,然后再收起电线,拾掇零碎,清扫地皮,不觉得疲劳,很有点得意,忍不住跑到马路的对面把这杰作再细细地欣赏一遍。
夜色中看这堵围墙,十分奇妙,颇有点诗意。白墙、黑瓦、宝蓝色的漏窗泛出晶莹的光辉,里面的灯光从漏窗中透出来,那光线也变得绿莹莹的。轻风吹来,树枝摇曳,灯光闪烁变幻,好像有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深藏在围墙的里面。抬起头来从墙顶上往里看,可以看到主建筑的黑色屋顶翘在夜空里,围墙也变得不像墙了,它带着和主建筑相似的风格进入了整体结构。附近的马路也变样了,好像是到了什么风景区或文化宫的入口。马而立越看越美,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办得最完美的一件大事体!他也不想回家了,便在楼上会议室里的长沙发上睡了下去。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地休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甜……
太阳升高了,一片阳光从东窗里射进来,照着马而立的娃娃脸。那脸上有恬静的微笑,浅浅的酒窝,天真的稚气,挺好看的。他睡得太沉了,院子里的惊叹、嘈杂、议论纷纭等等都没有听见。
星期一早晨,上班的人们都被突兀而起的围墙惊呆了,虽然人人都希望围墙赶快修好,如今却快得叫人毫无思想准备。如果工程是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今天加一尺,明天高五寸,人来人往,满地乱砖泥水,最后工程结束时人们也会跟着舒口气,觉得这乱糟糟的局面总算有了了结。不管围墙的式样如何,看起来总是眼目一新,事了心平。如今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围墙好像是夜间从什么地方偷来了,不习惯,太扎眼。大多数的人把眼睛眨眨也就习惯了,谁都看得出,这围墙比原来的好,比没有更好。可也有一些人左看右看都不踏实,虽然提不出什么褒贬,总觉得有点“那个”……“那个”是什么,他们也没有好好地想,更说不清楚,要等待权威人士来评定。如果吴所长说一声“好”,多数的“那个”也就不“那个”了,少数善于领会的“那个”还会把它说得好上天去哩!
吴所长也站在人群中看,始终不发表意见。他觉得这围墙似乎是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又好像在想象之外,想象中似有似无。说有,因为他觉得这围墙也很别致;说无,因为他觉得想象之中的别致又不是这种样子。当人们征求他对围墙的意见时,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哎,没想到马而立的手脚这么快!”
“是呀,冒失鬼办事,也不征求征求群众的意见!”有人立即附和了,首先感到这围墙之事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实在有点“那个”……
被征求过意见的三派人也很不满,觉得这围墙听取正确的意见太少,好好的事儿都被那些歪门邪道弄糟了!他们都站在围墙的下面指指点点,纷纷评议,意见具体深刻,还富有幽默的意味:
“这围墙好看哪,中不中西不西,穿西装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缠条绿围巾哪,这身打扮是哪个朝代的?还有没有一点儿现代的气息!”朱舟讲评完了向众人巡视一眼,寻找附和的。
“是呀,围墙是座墙,要造个大屋顶干什么呢?”有点“那个”的人开始明确了,这围墙所以看起来不顺眼,都是那个小屋顶造成的,忍不住要把小的说成大的,以便和五十年代曾被批判过的大屋顶挂上钩。其实这小屋顶也算不了屋顶,只是形状像个屋顶而已。
朱舟十分得意,特地跑到围墙下面,伸出手来量量高低,摸摸那凸出墙外的砖柱。觉得高度和牢度都符合他的心意,就是这漏窗和小屋顶太不像样,都是守旧派造成的!他回过头来喊黄达泉:“老黄,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完全是古典风味!”
黄达泉摇摇头:“从何谈起,从何谈起,他对我的精神没有完全领会。屋脊也不应该是一条平线嘛,太单调啦,可以在当中造两个方如意,又有变化,又不华丽。为什么要造这么高呢……老朱,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拍张照片,叫插翅难飞!”
“是呀,太高啦。”
“两头还应该造尖角,翘翘的。”
“琉璃砖也安得少了点。”
所有感到有点“那个”的人都把围墙的缺点找出来了,他们的批判能力总是大于创造能力。
何如锦没有对围墙发表具体的意见,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了一个易犯众怒的问题:
“这围墙嘛,好不好暂且不去管它。我是说这样做是否符合节约的原则?那小屋顶要花多少人工,那琉璃砖一块要多少钱!我担心这会把我们的行政经费都花光,本季度的节约奖每人只发两毛钱!”
何如锦的话引起了人们的一点儿激动:
“可不是嘛,修座围墙就是了,还在墙顶上绣花边!”
“这就是……”说话的人向四面看了一下,没见马而立在场,“这就是马而立的作风,那人大手大脚,看样子就是个大少爷,花钱如流水!”
“吴所长,是你叫他这么修的吗?”
吴所长连忙摇手:“不不,我只是叫他考虑考虑,想不到会先斩后奏。马而立……”吴所长叫唤了,可那马而立还睡在沙发上,没有听见。
“洪老头,你看见马而立来了没有?”有人帮着寻找马而立了,要对这个罪魁祸首当场质疑。
看门的洪老头火气很大:“别鬼叫鬼喊的啦,人家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像你!”洪老头对那些轻巧话很反感,他偏袒小马,因为他见到马而立在修围墙时马不停蹄,衣衫湿透,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在大门口也听到许多路人的议论,都说这围墙很美。他自己对围墙还有更深一层的喜爱,从今以后可以安心睡觉,如果有小偷爬墙的话,那檐瓦会哗啦啦地掉下几片!
吴所长皱着眉头,挥挥手,叫大家各自办公去,同时招呼老朱、老黄、老何等等上楼去开碰头会。
朱舟把会议室的门一推,却发现马而立好端端地睡在沙发里:“哎呀,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在这里呼呼大睡,起来!”
马而立揉着眼睛爬起来了,睡意未消,蒙蒙眬眬地挨了一顿批……
还好,批评的意见虽然很多,却没有人提出要拆掉重修。围墙安然无恙,稳度夏秋。小草在墙脚下长起来了,藤萝又开始爬上墙去。
这年冬天,设计所做东道主,召开建筑学年会,邀请了几位外地的学者、专家出席。因为人数不多,会场便在设计所楼下的会议室里。几位专家一进门便被这堵围墙吸引住了,左看右看,赞不绝口。会议开始后便以围墙作话题,说这围墙回答了城市建筑中的一个重大问题!目前的城市建筑太单调,都是火柴盒式的标准设计,没有变化,没有装饰,没有我们民族的特有风格;但是也有些地方盲目复古,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把宾馆修得像庙堂似的。这围墙好就好在既有民族风格,又不盲目复古,经济实用,又和原有的建筑物的风格统一。希望建筑设计所的同志们好好地考虑一下,作一个学术性的总结。
设计所的到会者都喜出望外,想不到金凤凰又出在鸡窝里!
吴所长考虑了:“这主要是指导思想明确,一开始便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同时发动群众进行充分地讨……”
朱舟也考虑了:“是嘛,围墙的实用价值是不可忽视的。我一开始便主张造得高一些,牢一点……”
黄达泉简直有些得意了:“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的话,这围墙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鬼样哩!搞建筑的人决不能数典忘祖,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懂得围墙的妙用,光那名称就有几十种……”黄达泉考虑,这一段话应该写在总结的开头,作为序言。
何如锦曾经有过一刹那间的不愉快,马上就觉得自己也有很大的贡献,如果不是他坚持节约的话,马而立就不会去找旧砖瓦,不找旧砖瓦就找不到琉璃砖,没有琉璃砖这围墙就会毫无生气,简直不像个东西!
马而立没有参加会议,只是在会场中进进出出,忙得飞飞,忙着端正桌椅,送茶送水。他考虑到这会场很冷,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弄来四只熊熊的炭火盆,放在四个角落,使得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人人舒展……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原载《人民文学》1983年第3期
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点评
这篇发表于一九八三年的短篇小说,带有非常鲜明的时代印记,是改革开放初期文学作品参与社会建设、表现社会“黑暗面”的问题小说,体现了作家强烈的知识分子责任感与使命感。其中不管是对于当时存在的官僚主义作风、人浮于事的慵懒做派,还是教条主义的做事方法,作者都举重若轻,以娓娓道来的叙事笔调,围绕一家建筑设计所围墙的倒塌与重建,表达了不动声色的批驳与讽刺。一夜风雨将单位的围墙摧倒,如何建成一面美观大方又实用的围墙就成为当务之急。建筑所的“守旧派”与“现代派”争执不下,一个要回归古典建筑的繁复雍容,一个要表达现代的创新和与众不同,另外还有一个“取消主义”派别,反对一切既定的方案,在其中“和稀泥”。建筑所所长则静观其变,坐等讨论结果。这场看起来要旷日持久的“战争”却因后勤部长马而立的迅速行动而结束。相貌一表人才,做事雷厉风行的马而立因为太能干总也得不到重用。这次他又会错了领导的意,在一个周末带领建筑队竟将围墙修好了!上班回来的人们包括所长在内对此耿耿于怀,围墙哪是如此就可修复的?尽管围墙修得美观大方又实用!聪明能干的马而立是对建筑所思想迂腐、做派懒散的人们的绝妙讽刺与鲜明对比,这一讽刺贯穿至小说的结尾:这面围墙成为建筑学年会上的口碑之作,但马而立仍在为开年会的人们端茶倒水,继续他的边缘工作生涯。
(刘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