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热尔图
猎人尼库和他的儿子,还有妻子塔列走在山路上。
尼库高个儿头。他那被九月的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拉得挺长,显得很难看。秋卡头发蓬乱,牵着驯鹿,一窜一窜地跟在父亲身后,几乎在小跑。孩子的母亲骑在一头粗壮的驯鹿背上,弓着腰,垂着头,用深绿色的头巾包住额头。还有两头驮着炊具和行装的灰白色驯鹿,张着大嘴,晃着锯掉了茸角的光秃秃的脑袋,颠着碎步,跟在最后。
现在是黄昏,林子里倾斜的光线变成了玫瑰色。树枝上的鸟儿扯着嗓门叫着,发出各种悦耳动听的音调,可谁也没有兴趣理睬它们。
“爸爸!”
走在前面的尼库扭过头来,瞥了一眼儿子。
“太阳快下去了,还没到呀?”
尼库紧绷着脸,没说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妻子。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眼神暗淡无光。他皱起眉头,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两眼盯着前面淡褐色的山脊。
他们走得很快。走进又高又密的松林,尼库收住脚步,低头盯着一条野鹿走过的小径。这样的小径常被人当成小路。小径上果真留着一片杂乱的印迹,不知是什么人走的脚印。这些足迹还很新鲜,被它踩倒的嫩草冒着叶浆,地面上几片掀翻了的枯叶散发着湿乎乎的霉味。
“秋卡——过来!”尼库呼唤着儿子。他声音不高,嘴撇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连在一起。
秋卡牵着驯鹿的缰绳,倚在一棵小树上,真累乏了。听到喊声,他扶了扶被病痛折磨着的母亲,晃着又瘦又窄的膀子,慢腾腾地走过来。
“哪儿飞来这么几只鸟儿?真他妈的笨透了!”尼库低声骂了一句,顿了顿脚,在地上吐了口痰,继续朝前走去。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天快黑了,人太乏了。当跨过这片足迹的时候,塔列挺起精神,在驯鹿背上皱着眉头朝下瞅了瞅。
太阳悄悄地溜走了,林子里已经看不见它的影儿。他们来到小河边。这是猎人常用的露营地。露营地是靠近河边的一块平地,平地中间有一堆残灰。尼库砍来一抱细软的树枝,铺在潮湿的地面。秋卡把母亲扶下驯鹿,扯过一张犴皮铺在地上,让母亲躺在那里。秋卡忙了起来。他卸下驯鹿的鞍具,找来旧木绊,给每头驯鹿上妥蹄绊。然后把它们撵进林子,让驯鹿自己去找苔藓和蘑菇吃。
树枝上的鸟儿叫得真欢,就是几只喜欢熬夜的鸟儿。小河变得比白天还急躁。水流得哗哗响。天黑了。
篝火着了起来。尼库盘腿坐在火边,翻弄着木杈上的烤肉。吊锅里炖的肉粥咕咕地翻着气泡。从他背后传来塔列的咳嗽声,伴随着低沉的呻吟。
“我们吃饭吧,秋卡。”尼库说。
他从身旁的皮驮袋里取出三个小碗,两个厚厚的烤饼,还有一包白糖。他抽出猎刀,把烤饼切成块,摊在一张新剥的桦树皮上。这张米黄色的桦树皮成了干净的地桌。
“我……不想吃……一点也不饿。”塔列有气无力地说。
“还是吃点好。”尼库伸过粗硬的大手,在妻子额头上摸了摸,脸色阴沉,很难看。
“我……真挺不住了,驯鹿……都骑不稳,身子骨像散了架……咳……尼库,我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许是烂了。”
“你累了,别瞎说。明天翻过前面的山脊下午就能赶到公路。顺当的话,晚上就住上医院了。”
“医院也……”她的声音很低。
“上次你真不该从医院跑回来。”
“在山上……我死了也不觉得难受……要不是怕你生气,这次我真不想下山……我真要死的话,早晚也得埋在山上。”
“你老说死,死!真烦人。秋卡,吃饱了吗?去把毛毯拿来。”
“你们一口都没吃!”秋卡站起来,映着火光的嫩脸变得暗淡,两片厚嘴唇噘了起来。
尼库上下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十四岁的儿子。他脸上虽然带着孩子气,可从他的眼神,全身的骨架,已经看得出将来他会成为有力气、有筋骨的猎手。尼库操起猎刀割块熏成暗红色的烤肉,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秋卡双手抱膝躺在火堆边,小狗似的蜷卧在一块厚毛的獐子皮上,身上盖着毛毯睡着了。他眯着眼,半张着嘴,好像在梦里也为谁担忧。林子里真静。尼库紧闭着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塔列侧身倚着什么,半卧着,不时从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揪动人心的咳嗽声。
“尼库!”
“嗯。”
“你看星星,真多……天太晚了,你不想睡吗?”她望着头顶黑蓝色的夜空。
“我,不想睡,你睡吧。”
他抽了一块木柈,扔在火堆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它,全身一动不动。这块灰白色的木柈先是被暗红的火炭熏烤,发出几声细微的脆裂声。隔了一会儿,呼地一闪,木柈由下而上遗蹿起几缕淡红的火苗。火苗开始的时候很弱,闪动了几下,转眼间变大了,变成一团明亮的、欢快的火。现在,他感到了这块木柈发出的全部热量,脸和手被它烤得热乎乎的。他感到说不出的快慰,还有一股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暖气。可这一段时间太短暂了,短得真像一眨眼的工夫,那灼人的火光,透人心底的暖气,减弱了,消失了,这块木柈的全部热量燃烧掉了。它裂成几块,变成淡黄色的火炭,无声地跌落在火堆中。他看呆了,眼圈变得湿润,抓起一块烤肉,扔进火堆。烤肉冒了一缕细微的烟丝,眼看着烧成一团黑炭。他又把一块烤饼扔在里面,虔诚地望着,瞧着这堆有自己生命的火。
“尼库!”
“哦。”
“你转过脸来,我想再说几句。”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一句话,比喝一口水都费劲。”
“尼库,你别这样。我想……告诉你,今天我从你身后,瞅着你的背、你的胳膊、你的两条腿,看你迈步,甩胳膊,我觉得心里真好受。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桦树林里亲我,那时候我们真年轻。”
“塔列,你在说些什么?”他扭头瞅瞅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昨天晚上,我是说了胡话。可现在不是。我……想起,你亲我的时候,我的心是怎么跳的,还想起,从那以后,让我高兴的事儿。咳——咳——尼库,你那么能干,喝醉酒也不像别人那样打自己的老婆。你多爱我呀!从你那次亲我,谁也没偷去我的心。它是你的。可我,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她的声音变得颤抖。
“算了。你说这些干啥?我们都老了,老了,真老了!”
“一路上,我把这一生高兴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你别说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心烦。”
“我烦透了。塔列!”
“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我,还为那些脚印!”
“你也看见了?那几只鸟儿,真是笨透了。离小路只有几步远,蹭着边走过去,硬是没看见。妈的,看见他们没准我会用柳枝抽一顿。”
“尼库,你别那样。到了他们的城里,你也会迷路的。”
尼库扭过头去,盯着火,又垂下脑袋,神态十分苦恼。
“尼库,你想去。可你怕我……”塔列打起精神瞧着丈夫。在这个世界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可他们是三个人呀!是三个吗?那一阵儿,我头晕,两眼发花。”
“是三个人。这三个家伙拖着脚后跟,像受伤的野猪,可能……还没吃的,我在那儿瞧见他们的一摊屎,就像黑熊拉的。”
“你——去——吧!”
尼库很烦躁,他站起身,弯腰抱起几块木柈,“哗”的一声,压在火堆上,随后一屁股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火堆中响起木柴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咳——咳——尼库!我说话真费劲,心都跟着跳。你——去——吧。我知道你在等我这句话。”
尼库转过身来,凝视着妻子失去血色的脸。这张脸罩了一层橘黄色的火光。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呵,他和她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觉得她难看。可现在,谁都感到自己老了,到了更加难离难舍的年纪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那变得粗糙和松弛的脸,心里的血变得热乎乎的。他第一次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生命的美好,还有残存在心底的青春的气息。他觉得这一切并没有离开他。
“不要说这个好,那个好。你比谁都好……那你一定吃点东西。”他说。
“我吃。为了你,我也要吃一点。”
尼库轻轻地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儿子。“秋卡,你醒醒。”
秋卡睡意正浓。他翻个身,蹬了蹬腿,睁开眼睛,一挺腰,坐了起来,阴森森的冷气一吹,他打个哆嗦,急忙扯过毛毯裹在身上。
“秋卡,天亮你就把驯鹿赶回来。你听——在那片林子里,没走远。明早吃完东西就走,下午能到公路。堵一辆拉木头的汽车,就说是尼库的儿子,送妈妈下山看病,他们会把你们捎去的。”
“那你去哪儿?天这么黑!”
“去看那三个人。你在路上没看见他们的脚印?那是迷路了。”
孩子瞧着母亲,神色不安。
“不怕,孩子。给爸爸装点吃的。”塔列说。她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
秋卡借着闪动的火光取出食品,装在父亲的背夹子里。
“给你,斧子也得带上。”
尼库站在火堆旁,挺直了身腰,默默地望着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该走了,弯腰把背夹子搭在后背,左肩挎上猎枪,右手拎着砍刀。火光在他的脸上闪来闪去。
“把路指给他们,我就往回走。明天也许能撵上你们。”说完,他迈开双腿,朝黑沉沉的林子里面走去。
秋卡裹着毛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父亲黑黝黝的身影,这身影消失在一片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墙,还有,从高高的墙顶透出的几块深蓝色的光斑。从那没有边沿的黑墙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砍树标的声音。渐渐地,声音越去越远了。
“这么黑,爸爸怎么看路?”秋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呀,这时候野鹿的眼睛也不管用,它们要靠鼻子和耳朵。你爸爸,现在得靠他的脑袋。睡吧,孩子。”说完,她按着胸脯咳嗽起来,全身像痉挛似的抽动。
在林子里走夜路要比白天费力。尼库正在横穿黑幽幽的密林。他把一只手臂探在脸前,防止干硬的树梢划伤眼睛。他认为眼睛是最值得保护的。天要放亮时,他走出很远。他走的方向与公路正好相反。为此,他在心里把三个迷路人又臭骂了一顿。
这一天真糟,太阳还没升起来,就被厚厚的云块围住了。天空中的乌云翻腾起来,像一群松鼠在撕咬,追逐。尼库在林子里大步跑起来。他闻到了暴雨的气息。暴雨到来之前,他总算找到了那些脚印。他松了口气,站在一棵树干下,任狂风吹拂自己发热的胸脯。他琢磨着那些拖拖拉拉的足迹,揣想那几个可怜的迷路人准是在绕一个山包转圈。他知道,眼下,他们的处境很危险。
大雨泼下来了,林子里原有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大粒的雨珠噼噼啪啪地落在树叶上、岩石上、河水里,汇成气势无比的音响,雨越下越大。
尼库走得更快了。他被淋得浑身精湿。使全身颤抖的冷气,针刺般穿透胸脯,朝他的心底逼近。这样冷飕飕的秋雨是能冻死人的。他的脑袋里闪出迷路人的影子:绝望的、饥饿的、僵硬的。眼前出现的变幻不定的情景,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背脊。他觉得这一天特别长。雨势弱下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全力寻找的目标。三个迷路人蜷缩在一个陡峭的石壁下。铁青的岩石用冰冷的爪子,抓住了他们的肉体。
他站在他们面前。这是三个穿着野外作业服的陌生人。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也许为干件大事儿,甘心来冒这么大风险。他盯着一张年轻的脸,这还是个孩子。他那又厚又密的黑发,被冰冷的雨水粘在一起,有几绺垂在平滑的额头上。手臂搂着这个年轻人的是戴着眼镜的老头儿。
他额头光秃,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还有一个中年人,好像在做梦,脸上挂着青紫的笑纹。他喘了口长气,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从肩上取下猎枪,倚放在一块岩石上,把背夹子一甩,“砰”地扔在地上,身上那件湿淋淋的上衣,也被他“哗”地一扯,抛在一旁。他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一张张冰冷的脸,把手放在年轻人的嘴唇上。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用力扯了一把,觉得这个活着的血肉像具由软变僵的新尸。他对准他的胸脯,猛捶一拳。年轻人哼了哼,声音那么微弱,眼神闪了闪,又被僵硬的眼皮遮住了。由于极度饥饿、疲乏引起的各种感觉,在他身上骤然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可以坚持。他解下背夹子上的斧头,左右望了望。附近青紫色的冷雾中,有片被雨水冲洗得十分新鲜的松林。他摇晃着双肩,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那里走去。
他在林子里四处寻找。他找到一棵枯死的松树,这棵树没有枝杈、光秃秃的。他用斧背敲敲外表湿润的树干,树干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挥起锋利的小斧,砍着树干的根部,树被砍倒了。失去根基支撑的树干猛地摔在岩石上,拦腰断成两截,从断裂处露出灰白的、干硬的木质。他又在林子里找了截碗口粗干枯的柳木,挟在腋下。他把半截树干扛在右肩,拎着小斧往回走来。他干得真猛。一会儿工夫,半截树干劈成一堆细长的木柈,木柈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他蹲在地上,抽出猎刀,削起那截柳木,柳木外表的湿皮被削掉了,露出里面干爽的木芯,木芯很快又削成了花瓣似的木屑。这一切他做得很熟练,迅速。随后,他从贴身衣篼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桦皮盒,打开木塞,抖出一盒火柴。“嚓”的一声,微小的火花在那堆木屑上跳了一下,冒起一缕青烟。紧接着,木屑变成火团,发出呼呼的燃烧声。他在火团上横竖交叉压了几块木柈。一堆篝火着了起来,火光是琥珀色的,很好看。在这满是水气、被暴雨糟蹋的林子里,用这么短的时间生起一堆火,他觉得挺愉快。
他砍来树枝,散铺在火堆四周,把三个冻僵的迷路人拖到火堆边。他忙着,奔来奔去。帐篷终于搭成了,完全是鄂温克式的。它圆锥形,尖顶,四周的围子是用爬松枝排满的。简易帐篷里的火很旺,热气逼人。
“妈的,我干得不错,真顺当!”他对自己很满意。“我还没老,就是小伙子们这样干,也要累瘫的。”他想。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三个迷路人的湿乎乎的外衣脱掉,挂在火堆上面的枝杈上。从背夹子里取出带来的烤饼、烤肉,摊在火堆边。他想,这些很快就会暖和过来的迷路人,会吃掉这些东西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住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极度的疲劳,使他头晕、想吐、心慌。他还想干点什么,可失去头脑支配的肉体,软软地瘫在火堆边。他仰起头,望见树梢间露出两颗浅黄色的星星。好像有道闪电在他眼前划过。他想起病重的妻子,还有十四岁的儿子。他真想不出他们是怎样度过这场暴雨的。
“你们怎么样?塔——列!”
他用手臂支撑沉重的身体:“我要回去。回去,这就回去!”他命令自己。
太累了,脑袋越来越沉,全身松软无力。他身子一歪,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饥渴。腰、腿,全身各部位,针刺般疼痛。他醒了,听见有人在耳边悄声细语。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他眼前晃动着三个陌生人的面孔。他突然愣住了,仔细想想,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
戴眼镜的老汉坐在他身边。脸蛋有了血色的年轻人,握着他的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放松。
“醒了,他醒了!”年轻人嚷了起来。
“哦——”他喘口长气。他嘴唇干裂,心里很不好受。
“您救了我们三个人的命!”戴眼镜的老汉嘴唇在抖,眼眶湿了。
他坐起来,瞅瞅他们,没说什么。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论哪一个鄂温克人在林子里遇见这种事儿,都会像他这样干的。只不过有的干得顺当,有的干得不顺当。他转过脸去,朝火堆瞥了一眼。火已经变成一堆残灰,木柈早已烧光。放在火堆边的烤饼、烤肉,一块也没剩下。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太想吃东西了,哪怕是喝口水。他的眼神在这些陌生人脸上慢慢地滑过。那种不痛快的感觉消失了,他心里又觉得很顺畅。这是从大城市来的人呀!他们见过多少世面!现在,他们用这么恭敬的眼光望着他——一个鄂温克猎人。他发现自己被人推到一个尊贵的位置,这是难得的心灵里的位置。这是第一次!多漂亮的第一次呵!他很满意,很痛苦,很高兴。
“你们——好了?”他问。
“好了,好了,就是饿了两天,身上还没劲。”年轻人说。
“您是猎人?”戴眼镜的老汉问。
他点点头。
“鄂温克猎人?”
他又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你们——在这个山转圈。”他提高了声音,汉语讲得生硬。“你们——住在帐篷——帆布的——在小河边。我知道。”
“对,我们的帐篷是在小河边。”
“你们——这样走——那个桦树林——穿过去——看见小河——顺小河走。”
“往哪里走?”
“顺流水走——半天——半天就到了。”
“谢谢您!”
“真谢谢您!”
他站起身,肩膀晃了晃,他觉得腰、腿一夜之间变得十分僵硬。
“您饿了吧?”戴眼镜的老汉问。“真对不起!您带的饼和熟肉让我们吃光了。”
“光了好——我去打猎。”他扛起猎枪,晃着双肩,朝林子里走去。
这次出猎很顺利。走出不远,在桦树林里他发现狍子的蹄印。这印迹新鲜,是刚走过去的。他放慢脚步,穿过树丛,瞧见那只狍子,它正在低头吃草。枪响了,狍子身子一抖,朝前蹿了两步,栽倒在那里。他走过去,抽出猎刀,剖开它的胸膛,掏空内脏。他干得非常利落。三下两下就弄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草丛里擦了擦手,用猎刀把新鲜的、热乎乎的狍肝切成块,用手抓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饿极了,吃得很香。他觉得肚子不空了,身上添了劲儿。出猎的鄂温克人打到狍子,谁不先尝新鲜的生狍肝。他把猎物扛了回来。三个饿得发慌的迷路人,瞪大了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他。他没有心思再去理睬他们的问话,脸色变得阴沉,他默默不语,弯腰收起斧头。割了块狍子肉,绑在背夹子里。弄妥行装,他站起身。
“我——回去了。”他对他们说。他的声音很慢,语气挺重。“你们——那个桦树林穿过去——找到小河——能回到家。”说罢。他把背夹子搭在后背。操起猎枪,手中拎着砍刀。他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他想:有一天,在他们的城里见面,能认出他来,就行了。不能再耽误了。他转过身去。
“大叔——”年轻人在他背后喊他。
“大叔——”戴眼镜的老汉也在这样称呼他。
“您——别走!我们还会迷路的。”这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他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拉住了。他转过身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盯着年轻人的脸。这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眼神是真切的,诚实的。他瞧瞧戴眼镜的老汉。老汉脸上每个微小的表情,都在表达一个希望。这个希望他理解了。最使他愉快的是老汉刚才那声称呼:“大叔——”他心里想笑,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老汉比他的年岁要大。他又瞅了瞅那个中年人。他的脸像孩子似的,一下子变得这么哀愁。
他们站在那里,呆呆地对视着,彼此等待着。
尼库终于放弃走的念头。他摘下背夹子,猎枪。动作缓慢、凝重。
他笑了。他笑了。他也笑了。
尼库回到火堆旁,坐在那里,默默不语。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过去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儿。他想起那次在小镇上喝醉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路边的树荫下,一群孩子无缘无故朝他撇来一块块石头。他还想起,有一次,他扛着猎枪,穿着渍满血污的猎装,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不少人用那样一种眼光盯着他,有的直躲,那种眼光他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他们在看一匹马,一头牛。他还想起,他走进招待所时,那个女服务员的神态,他记下了她扭歪了的小鼻子,捂得很严的、难看的大嘴。他还想起什么……他想哭,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哭一场;他又想笑,扯开自己的喉咙大笑一通。他没有哭,也没有笑,仰起头,望着遥远的蓝天。它是那么蓝,那么干净。他觉得这块蓝天现在离他并不远,一点也不远。他心情变得明朗,变得痛快,变得舒服了。他忘掉了一切忧愁。
“我们——做饭——我会烤肉——不会炒肉。”他笑了。几天没洗脸,他脸上留着几道污痕,笑起来反而很动人,很有神采。
“我们连个锅都没有。”
“我会——我都会。”他很自信。
“太好了,我来帮你。”年轻人说。
他忙了起来。他从白桦林剥来大张的桦树皮,折成盆形,用细软的松树根再把它缝得严严实实。他从河边捧来一堆卵石,把这些卵石扔在火堆中。他做桦皮桶很快。只把一块桦树皮折了折,用松树根缝了几下就成了。不过这个桶没有提手,装了水只能搂在怀里。他在盆形的桦皮锅里放上水,添了肉,又撒点盐,再用木棍把扔在火堆里的卵石,一块块夹出来,放在桦皮锅里。顿时,冰冷的水翻起白色的气泡,水开得翻花,滚烫的卵石炸裂了,桦皮锅里的肉变了颜色。弄妥炖肉,又忙起烤肉。他把切成片的生肉串在木杈上,抹了盐面,竖插在火堆旁,让年轻人照看。他没停手,翻出狍子的胃囊,去水坑洗净,在里面装水,添肉,把口扎紧,放在火堆里。炭火不紧不慢地熏烤着胃囊,等到胃囊被烧焦,里面的肉也就炖熟了。尼库兴致很高,他把祖辈传授的古老的生活经验表演出来了,就凭一把猎刀,一双手。
肉熟了,四周飘着香味。这些肚子变得又空又瘪的人,围着火堆,手拿把抓,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尼库瞧着他们。
时间过得真快。尼库抿着嘴角,不说,也不笑,可心里痛快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使他忘记忧愁,把他的心同陌生人连在一起,竟变得难离难舍。他累了,躺在地上,头枕着一块石头。该动身了,他想。
有什么响声?就在前面的林子里,声音微弱。他挺身坐起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又传过来了,还是那么微弱,可又这么熟悉。他的心狠狠地被揪了一下。他腾地跳起来,拎起背夹子、猎枪、砍刀,直朝林子里跑去。幽幽山林变得灰蒙蒙的。
他一头冲进桦树林,呆立在那里。被树枝划伤脸蛋,撕破外衣的秋卡,可怜巴巴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来干什么?”他吼起来。
“爸爸……”
“你妈妈怎么样?”
“爸爸,桥断了,大水冲的。公路上一个汽车也没有。”
“你还小吗?不会想办法?笨东西!找木头,扎木排,坐木排过河!”
“爸爸,我连一把斧头也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你妈妈怎么样?”
“……”
秋卡用手捂住眼睛,泪珠顺他手指缝里流出来。
“你说,你妈妈怎么样?快说!”
他随手折根木棍,举在半空,猛抽在孩子的腰上。
秋卡被打个趔趄,撞在身后的小树上。他站在那里,既不躲,也不哀求,咬牙忍着疼痛,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父亲。
“你哑巴了吗?”
“妈说,等你回去,见你一面……才……”
“别说死,别说死。鬼东西!我问你:她还好吗?”
“好……”
“能说话吗?”
“能……可我一点也听不清了。”
“走!我们快点走!”
“鬼东西,我背你。走吧,我们快点,快一点。你真笨,笨透了。”
尼库回头望了望,他知道那些迷路人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帐篷。
灰蒙蒙的密林像黑绿色的海,淹没了父子的身影。
“大叔——”
从他们背后传来喊声。是那这三个人的呼唤。大概是在林子里的缘故,他们的声音变了,变得清脆,像孩子充满渴望的,纯真的童声。
森林沉默了……
原载《民族文学》1983年第10期
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点评
乌热尔图是鄂温克族人。作为1980年代带有寻根意味的文化小说,乌热尔图的作品展现了鄂温克族这个生活在高山与森林中即将趋于灭亡的族群他们神秘原始同时也丰富奇幻的民俗风土与边地风情。“琥珀色的篝火”是猎人尼库在帮助迷路的外乡人时点燃的火堆,它温暖了迷路的人们焦灼绝望的内心,重燃他们走出深林的信念,它也象征着鄂温克族人豪爽的性情、热心的品性,还有他们顽强不屈的精神以及无限的生命能量。尼库为了帮助他们丢下了重病中的妻子和尚且年幼的儿子,经历一场大雨后的他其实已然精疲力竭,但还是凭着一股干劲帮他们搭好帐篷、燃起篝火、烤熟食物。他做得那样娴熟、自然、完美,让人惊叹这个民族的生存能力,以及他们的聪明智慧。当迷路人求他不要离去时,心地善良的尼库再次留下帮助他们,直至儿子飞奔而来,带来妻子已奄奄一息的坏消息。尼库拯救了三个迷路人的性命,却可能永远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在作者看来,鄂温克族人的真诚、热情和忘我,只有在大自然的生存中才显出它的可贵。尼库几次接近现代文明人的生活,受到的却是各种令人心寒的不解、嘲笑和嫌弃,他被看作来自原始生活的原始动物。尼库连同他所代表的传统古老的鄂温克族的文化,既拥有被描绘记录下来的魅力,也面临终将逝去的悲哀。它终将与“琥珀色的篝火”一样,慢慢燃烧、悄悄燃尽,成为人们永远的记忆。
(刘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