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兄的《旧戏新谈》将付印,要我写几句话。
大约在前年冬天,我们接到许多读者的信,说《文汇报》的版面太沉闷,希望我们有一点革新,因此我们决定添辟两个副刊,一是《新闻窗》,由梁纯夫兄主编,供应读者一些有关新闻背景的资料;一是《浮世绘》,由黄裳、钦源、梅朵三兄主编,主要的目的是介绍各种新的知识,并提高读者娱乐的水准。这副刊创刊以后,几乎每天有一篇《旧戏新谈》,署的笔名是“旧史”。
因为我对平剧有相当深的嗜好,很多朋友都疑心是我写的,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写过剧评;像《旧戏新谈》这样清新活泼的散文,我根本也写不出来。
我自从离开学校后,经常总保持一种运动及一种娱乐,以调剂身心,二十年的记者生活没有毁掉我的康健,主要就是靠这个习惯。娱乐方面,最初是玩留声机、收音机,拍昆曲,最后是浸沉于平剧。那是因为抗战这几年,什么都玩不起了,而偶然又遇着一个在北平很有名的老票友,吸引了我的兴趣。哪里知道,这玩意儿,竟像吃鸦片、作旧诗一样,一靠近,就被它吸住脱不了身。我曾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去研究平剧的基本组织如音韵、格律、锣鼓等等,后来学唱、学做,更费了很大的精神。这位“正宗谭派”的票友,教起来一丝不苟,一字一腔,都要你学得丝毫不变,而且要考究神态和境界。我那时也深悔搞这无聊的玩意儿,但既经犯了瘾,简直就迷下去了。要不是湘桂大撤退这一幕惊涛骇浪冲破我苟安的环境,我也许竟变成票友了。受了这个教训,“复员”回上海以后,就再也不敢提这劳什子。
我不敢说平剧没有它的艺术价值,尤其它的影响之大,到现在恐怕还没有一种戏剧能够和它比拟。全国各乡各镇几乎都有它的影子,甚至南洋各地的侨胞,尽管对国语不大了解,对平剧也一样的爱好。最近我到台湾去游历,各处也都有“票房”和平剧的演出,这看来决不是胜利后跟“五子登科”一起复员去的,沦陷了五十多年,它还是和孔庙、城隍庙等等一直保存着的“国粹”,可见它的植根之深了。而且平剧的兴起,当初本来也是一种戏剧的革命,把各地的乡土戏冶为一炉,成为通俗易解的平民艺术,打破古典而贵族化的昆曲的统治局面。可惜后来经所谓骚人墨客的改进,把它粗犷的泥土气全销蚀了,活泼可爱的农村艺术慢慢地又变成了庙堂和贵族的点缀品,而且种种人为的格律把它捆得死死的,不再有多少生气,一部分演变成上海的整本戏,更是面目全非了。
我对戏剧根本是外行,而又在无意中染上过平剧的瘾,知道它的积习之深,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大的前途。要改良,除非重把它解放回农村去,但是又谈何容易?所以关于这一类的讨论,我总是站得远远的。
黄裳兄其实也是一个外行。但正因为他是一个外行,才能超脱一切,用活的眼光来看这个死东西,从这个角度里,看到了人生,看出了现实。这是一个很新奇的尝试。
当《文汇报》还没有被扼杀以前,读者每天看完了国内国际的新闻,再读他的《旧戏新谈》,许多面目会浮在眼底,道貌岸然的老生,打诨帮闲的丑角,似乎都另有一番生气。
黄裳兄这个尝试,这一年来给我苦闷的生活以不少安慰。譬如,平剧中即使是夫妻对坐“叙叙衷肠”的时候,涉及一点秘密,马上就“禁声”不语,要做一番警戒的场面。以前我看了,只觉得是多余而不近情理,现在想来,这竟是最深刻的表现。足见言论自由是“古已有之”,调查统计,也并非“于今为烈”了。
徐铸成
194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