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程颐,作为卸任首辅大臣,所住之处虽然远离京城,然而府邸却是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巧妙,
在这北国都城的秋季凉意渐起时,唯程府依旧是温暖如春,在这秋季,仅暖房才能盛开的各色鲜花却在程府的花园中开得正好,连这池塘从远处看还氤氲着浅浅的雾气,是在荷塘中锦鲤游动看不真切,雾气上零星的点缀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丞相是苏州人,苏州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当年丞相欲告老还乡,天威帝登临大位后,权掌天下,丞相待到自己确实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他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辞去内阁首辅之职为天威帝的人腾位子,因而也博得了当今天子的好感。
陛下亲自准备修宫殿的木料拨给这位先帝挑选的辅政大臣,为他在京郊辟了一处宅院,更请高手匠人引玉京山上的温泉入府,将这座北国都城中的园林生生修建成了一座江南园林,可谓夺天地之造化。
萧玉儿被府中的景色惊呆了,因她虽是皇家公主,但自小见的均是皇家园林的金碧辉煌,大气磅礴,从未离开都城的她,何曾见过如此细腻精致的江南园林,自是看什么都新鲜。
在前方引路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躬身说道,“殿下,您若有兴趣,不才在下愿引公主殿下前往后园参观。”
萧玉儿看了看管家,想着这毕竟是程府,客随主便,便点头,“那便有劳阁下了。”
萧宝儿沿鹅卵石道路继续向前走去,在一棵大柳树下,石桌旁,一个长髯老者正面对着一局残棋研究,见她来了,挥挥手说,“公主殿下能来,老臣不胜荣幸啊,自从卸任首辅之职以来,一下子清闲了不少,还有一些不太习惯呢。”
“相爷还在研究这盘残局吗?”萧宝儿也不见外,她撩起裙摆,坐在了石凳之上,也琢磨起了这盘棋局,这盘玲珑棋局是当年萧宝儿从民间搜索来的一位奇人的残谱,萧宝儿花了大力气搜罗将其献给了陛下。然而这本棋谱中,经过天威帝及诸位大臣的研究,棋谱被破的七七八八,然而,只有这一谱,无论怎么走都是死局。
“不如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故所愿,不敢请尔。相爷棋艺冠绝天下。我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公主不必谦虚,知道公主蕙质兰心,能搜罗这么多棋谱的人,想必也是一个爱棋之人。”
萧宝儿就和相爷下起了棋。并不时聊着一些京城中的小事。萧宝儿的母亲,是丞相的最小的女儿,未出嫁前,被丞相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并受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然而这位相府小姐偏偏看上了当今的陛下,这使得丞相大为光火,因为在当时夺嫡之争中,天威帝当时正处于下风,被他的两个皇兄压的死死的。
丞相疑心天威帝故意引诱他的女儿,从而获得夺嫡时的助力,因为年龄的关系,天威帝比他的皇兄小了足足五岁。
不要小看这五年,这五年时间足够一个皇子培养起他丰满的羽翼,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拉拢人才。
丞相不欲卷入夺嫡的争斗,因为无论是谁赢得了皇位,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总是要被拉拢的,无论谁夺得了皇位,他都不需要亲身下场去趟那泥潭,况且当年家族暗中支持的也并非当今陛下。
士族门阀所能在这世上生存的规则就是这样,一子落索,满盘皆输,而当初程小姐的做法,直接把这位相爷,绑定到了天威帝的船上。
更何况,作为世家女的程悠居然甘于做天威帝的一位妾室,这样丞相,内心十分的不喜,不知道是不是不喜这位小姐辜负了作为世家子女的教导,为家族抹黑。
世家之所以能经百世而不倒,有时甚至能左右朝代更替,背后的力量,不是表面看着的那样,只有权势富贵,更重要的是知识的垄断和庞大的人脉。
世家豪族一贯称自己是圣贤之后,书香门第,每家每户藏书各有不同,大部分是历朝历代的古籍,搜寻它们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更非寻常人家所能承受的。
而举家之力培养的世家子弟,谈吐,学识,涵养皆是上乘,一旦为官很快便能成为当权者的股肱之臣。
反观寒门子弟,因历朝均用的愚民政策,能在万民之中脱颖而出的少之又少,兼之自身经历,家庭之故,真正有惊世之才,不过凤毛麟角,不足一二。因此大多闯出名声的寒门依附世家生存。
于是朝廷职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相连,使朝廷便成为了世家的天下。这本没有错处,但天威帝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君王,虽然说说从夺嫡上来看,要不是意外连连,他仿佛也争不过他的二位皇兄,但事实上他是最后的赢家,他成了皇帝。而他的两位野心勃勃的兄长只能长眠皇陵之中。
而那位被丞相嫌弃的程家小姐,正是萧宝儿的母亲,当初被所有人嘲笑的,这位程家小姐,嫁给了天威帝,成为了贵妃,只不过时运不齐,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不可谓不让人叹一句红颜薄命。
其实萧玉儿有一句话说错了,倘若这位丞相真的想阻止和亲漠北的事情,他也并非没有办法,想当年他毕竟是当朝宰辅,门生故吏遍布整个六部朝堂。他发一句话,这件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世家有世家的利益,世家的利益就是安定。
为了安定,他们不会管是牺牲了什么边关的将士也好,区区一个公主也罢,只要能带来安定,那么都不会阻拦世家的脚步,一切阻拦和平安定的人,都会被踏在脚下。
世家的权力来自于安定的政治环境,只有安定才能给他们创造财富,只有安定才能让他们的影响力持久的保持下去。
他们当初之所以很少有人会支持这位天威帝上位,便正是看出了这位天威帝,不是一个受制于人的性格。他妄想改革,梦想中央集权,他想削弱士族门阀的地位,他想培养寒门士族与士族分庭抗礼。,他想效仿先朝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想图谋改革。
而这正是世家所不想看到的,他们宁愿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可以骄奢淫逸,可以酒池肉林,甚至可以当一个昏君,这些他们都不在乎,但是,谁要想动世家的利益,无非是要动到嘴边的一块肉,谁又能容忍呢?
眼下的朝堂,虽然看样子是天威帝占了上风,他获得了国师府的全力支持,他将氏族门阀的代表丞相建造园林,给他作为养老之地。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在表面平静的朝堂之上,隐隐隐藏着巨大的暗潮澎湃,。
丞相现在想的,却是陛下刚刚登基时的那一幕。陛下身着朱色祥文交领内衬玄色镶金边对襟袍服,袖口均绣有红色,大秀叶集阴阳双鱼纹革带,周身华贵而隆重。
这祭天大典之时,细碎的阳光撕破乌云倾泻而下,不偏不倚的落在承诺祭天的男人身上,男人沐浴在圣光之下,宛若下凡的天神,这是天降异象,所谓天命所归。而这位年轻的帝王,用铿锵的话语说出了,“盛世长安,天下归心”
话音刚落,天边云迸发竟出现了七彩祥云,流光溢彩,缕缕光线聚集微弯,形成拱桥,仿佛传说中经营人间圣君皇封神的天梯,这使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丞相是坚定的主和派,是世家利益最坚定的维护者。当年刚登基的帝王,妄想开科举,这丞相所草拟的科举章程,先是用报名费筛选了一部分的穷苦平民,然后再拿暗箱操作,刷掉部分的有能之士,最终走到陛下面前的仍然十有八九是世家子弟。
所谓识时务,给新人腾位子,不过是把把帝王撩拨得狠了,想保全家族全身而退吧。
况且,丞相的独子和小女儿都站在天威地的那一边,更有甚者,他的独子去了边疆,参与了与漠北的战争,他充当军师,然后死在了战场之上。
战场是最为公平的,刀剑无眼,无论你是平民还是贵族,到了战场上,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任你有再大的才华,也无处可以施展了。
当得知独子去世的消息,这位丞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因此,他选择避让,避让这位年轻帝王的锋芒。
但他不会退,因为退就只有死了。
萧宝儿看着面前的老人,自己能够称一声祖父的老人,默默叹了一口气。说道,“相爷,舅舅出征之前,曾与我相谈一夜,祖父可想知道舅舅说了些什么。”
“舅舅说,他曾为自己卜过一卦,卦象有三,扑朔迷离,一分为二,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紫气东来,祸兮福兮。
舅舅说若应此挂,此去凶多吉少。但他并不信命,他觉得,命运是都是弱者的托词,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不会相信命的,所以他去了。”
丞相微露愠色,“公主殿下,此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吗?”
“当然不是,祖父大人。”萧宝儿至今仍记得,当时舅舅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他坐姿随意,却带着世家自幼熏陶而来的清贵之气,即便是懒散之姿,一眼看去也像是光芒内敛的利剑,他喝了酒双颊微红,但却神色沉静,清亮的双眸微转,目光悠远,微风吹来,青丝拂面,衣袂飘飘,略带苍白的肤色,称着他竟有仙人之姿。
但是萧宝儿当时最多算一女童,她不由伸手去拉住了舅舅的白色的衣襟,想让仙人莫要飞升。
舅舅说人心如鬼蜮。舅舅说他算计了一辈子,却没有算计到人心。舅舅给我留书,里面写着让我来找您,说我毕竟是您的外孙女,您不会不管我的。
我跟舅舅学了一阵子,他教给我的这叫借力。
“哦,所以老夫便成了一股力量。你又怎能相信,老夫会能帮你的。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养养花浇浇书,合该过的清闲日子了。”
“难道祖父不想为舅舅报仇吗?”
当年舅舅上了战场,连施巧计,将漠北逼得连连败退。然而那个左贤王确实了得。他知道或许凭谋略,没有人能比得上舅舅,但是舅舅毕竟只是一个人,况且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有什么办法比那你斩草除根还要快呢,于是舅舅就死在了战场上,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战场上,我不相信没有人保护他,但是舅舅还是死了。
丞相微微仰起了头,他没有一天不想报仇。可是他所处的地位,局势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现在萧宝儿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其实他的儿子也是想让他去帮他报仇的。
萧宝儿说舅舅,走之前曾给我留下了一支密探,而我在舅舅死后,就着意打探漠北的情报。根据我的分析。事实上漠北并没有打算议和,他们只是以议和为幌子,以和亲为借口,准备到时候突袭边城,直奔都城,直接让我大盛灭了国。
要知道,大盛的都城,距边城不远,是当年,开国太祖所立下的,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的霸道宣言,倘若都城被破,那么离国破,不就差不多了吗?“
“你的分析,也就是说这些只是你的凭空猜测而已。你现在让我相信这些凭空猜测,让我去阻止议和。你这不是空口白话。”
“倘若有明确的证据,您觉得我还会在这里吗?我早就入宫面见圣上,跟他说明这件事情况了,可现如今,没有半丝半毫的证据。”
这是一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是吗?只要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我们就绝不能忽视它。我虽然不能取信于陛下,但是我相信,你是舅舅的父亲,是舅舅亲手教导我他的谋略策划,我相信我的判断。
“那么你是想让我阻止和亲。”
“当然不是,亲是要和的。和亲这确实是一个大好的时机。不仅对于漠北,对于我大盛来说,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那我能做什么呢?”萧宝儿见丞相松口,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说“我请求丞相,在战事一起,以最快的速度,利用世家的影响力,转运物资,调集粮草。”要知道连年年转运,边境已经空虚不堪,就算奇袭,也是需要兵马粮草的。
丞相略一点头,示意我知道了。
萧宝儿又想起了他的舅舅,他曾经带她来到摘星楼之上,
摘星楼是前朝帝王为他的宠妃修的观景楼,雕栏玉砌,卵石铺地,极尽奢华,可惜年久失修,高栏边上已然腐朽脱落,这是京城最高的地方。
风景独好,然而月黑风高,登高远眺便只剩一片黑暗。当时舅舅牵着她的手,双眼望着远远处的黑暗,那黑暗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望着触手可得的食物,垂涎欲滴,而他望着那黑暗聚集之地,遥遥的举起酒坛。喃喃道他只知道胜者为王,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的酒坛从指间滑落坠落,咚的一声掉进了摘星楼下的江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那是萧宝至今仍然忘不了的一幕。有那样的一个人,如此的灿然生姿。
她又想到了简明诚,他的表哥,他一袭银色铠甲,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之淹没得人无处喘息。她想到了曾经学过的一首诗,
犬戎腥四海,回首一茫茫。
血战乾坤赤,氛迷日月黄。
将军专策略,幕府盛材良。
近贺中兴主,神兵动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