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绵江之上朦胧一片,弥散着薄薄的雾气,画舫悠悠地驶在其间,就像在云海间流荡。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回家睡觉。楼金玉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问道:“叫你出去看看,怎么还带了个拖油瓶回来。”
碧儿憨笑道:“姐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楼金玉翻了个白眼:“我们这是开青楼的,不是开善堂的,小心让李妈妈知道活剥了你!”
碧儿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姐姐可得救救碧儿啊!”
楼金玉把她踢开,嗔声道:“端正点,上个月教你的仪态又忘了?”
碧儿撇了撇嘴。
“说吧,为什么救这个女子回来,我不信你还有这等菩萨心肠。”
碧儿清咳两声站了起来,摆了个严肃的脸,被自家小姐一掌打回了原型,只好灰溜溜地说道:“姐姐啊,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在楼里为什么这么受人排挤。”
楼金玉哀哀地叹了声,眉头微微颦蹙,一抹悲色浮于脸上:“自古红颜多薄命,咱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可奈何天妒人怨,旁人不让啊!”
碧儿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小姐你看,西厢和南厢已经抱成了一团,而北厢和几家银牌交好,而剩余的几家银牌要么抱团要么便与下面的铜牌携手,算来算去只有姐姐你一个人是独立的啊,人家不排挤咱谁排挤呢?”
楼金玉黯然道:“哎!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怎好和这些庸脂俗粉争强斗胜同流合污?”
“姐姐你能好好说话吗......”
楼金玉拍了拍碧儿的脑袋,微笑道:“姐姐哪里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只是那时候我在阁子里一人独尊,连李妈妈都管不住我,况且那时我年纪较轻不知分寸,惹得李妈妈对我生了许多忌惮。这些年来她刻意捧红其它的姑娘,还搞出什么一玉四金十八银的阵仗。”
说到这里楼金玉噗嗤一笑,绽放出刹那的风情。
“那老东西怕不知道,我早已知晓她的打算,那所谓的玉牌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个勾人的幌子吊人胃口来灭我威风。可笑那一窝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争来夺去。”
楼金玉抿了抿嘴,轻声道:“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我也早没了那争斗的心思,京城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青年才俊,你姐姐我一个也看不上,她们相争就给她们好了。”
碧儿红着眼说道:“这么大个阁子都是姐姐你一人撑下来的,怎么能说放就放,便宜了那群骚浪蹄子!”
楼金玉把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那姐姐怎么还为那个新来的妮子担忧发愁。”
楼金玉动作一顿,叹声道:“姐姐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前路担忧,更是为咱东厢的姐妹们难过,那个妮子事事压我一头,其间定是受了那老东西的教唆,如今那老东西与我们越来越不对眼,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赶出楼去,让我们浪迹街头!”
“啊?那怎么办!”
楼金玉脸上阴晴不定,许久之后缓缓吐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碧儿望着那张精致迷人的脸,轻声道:“姐姐,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碧儿指了指身下一层的船舱笑道:“姐姐不如先将我带来的姑娘看看再说。”
陆殷在船舱里泪流满面。
有多久没吃到这么精致的食物了?数不清了。自重生以来,想象她吃的是什么?山洞里隔几个月才来一次的冷硬馒头,十家村里的咸菜窝窝头(别提排骨!),南华寺里比摩柯院还难吃的清水白菜,清汤面,冷牛肉......那是人吃的饭菜吗!天呐......这醋鱼怎么能这样的滑嫩!人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松子糕?那蟹黄饭是什么神仙滋味!我这是在仙界还是在哪?还是我已经回去了?!我哭了......
侍立一旁的小侍女忍不住说道:“姑娘你这是几个月没吃饭了啊......”
陆殷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呜呜回话头也不抬:“你懂个啥?你去饿上十年二十载,出来以后肯定比我还能吃!”
碧儿走下舱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风卷残云的景象。
若真让她进了阁子,一定要让她和我一样,好好地去学那仪态!碧儿恶狠狠地想道。
碧儿笑盈盈地说道:“吃饱了没有啊?”
“饱了饱了。”陆殷将最后的一块鸡肉塞进了嘴巴,差点把舌头也吞了下去。
“吃饱后便随我去见小姐吧。”
“好嘞。”陆殷要了张手帕随意地抹了抹嘴,然后习惯性地摸向了放在桌前的竹杖,但却摸了个空。
碧儿无视了她的这个动作,当这个女孩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她无法视物。
楼金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陆殷一遍,不由惊叹道:“当真是个美人。碧儿,你的眼光不错啊!”
陆殷腼腆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楼金玉又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是个盲了的可怜儿。”
碧儿轻声道:“姐姐,我听说那失去视力的人在其它的感知方面更加出众,我国的宫廷乐师不就是盲了的嘛。”
楼金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我是这画舫的主人楼金玉,这是我的丫鬟碧云,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陆殷鬼使神差地又说出了那个叫“洛阳”的名字。
“听碧儿说,你是被夫家抛弃了才投的江?”楼金玉好奇地问道。
陆殷脑中突然回想起了在集市里被人的指指点点,在这个世道女子若是不修德不严谨便会被人指为失了德,是要被浸猪笼的。面前的这两位小姐丫鬟虽然看起来对自己不错,但若是听到自己是个没有来历到处流浪的野丫头,估计立马会把自己送了官。
她心中当下便有了决策。
陆殷深深地叹了口气,摆出了个仇大苦深的表情,果然那两个女人发出了好奇的疑问:“姑娘为何如此惆怅?”
陆殷悲声道:“想起了我那不公平的命。”
主仆二人一愣。
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悠悠道:“这一切都还得从我儿时说起。”
“那时我家与......陆家私交甚好,我的父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私塾先生,而陆家伯伯,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财主。父亲与陆家伯伯有着数年的交情,曾经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牵着我的手,对着一个正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道,这,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我和他就那样见面了,就像前世曾经见过一样,我们好得顺理成章。我带着他去私塾里读书写字,他带着我在集市里走街串巷,在农家的花圃里,他曾经摘下一朵花儿戴在我的头上,在原野的星空下,我们一起躺在麦田里望着那漫天的繁星。”
“那一年,我五岁,他六岁。他虚长我一岁,我管他叫陆哥哥,我长得比他矮,他管我叫洛妹妹。”
陆殷独自走到墙边,轻轻抚摸着面前盆盏的一片花瓣,似是叹息又似是低语地喃喃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楼金玉和碧儿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回荡着那四句诗词。
“后来呢”碧儿轻声问道。
“后来?”陆殷转头望向了她,那一瞬间,碧儿似乎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哀伤。
“后来……”陆殷走到了窗前,面向窗外那此起彼伏的江潮,似乎是回忆着什么,脸上莫名地添上了几分光彩:“后来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似乎是很多年才能过去的事,也似乎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听从他家人的叮嘱,开始把精力放于读书写字,而我,也渐渐少了出门的机会。我们能够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们知道一颗心永远都在彼此身上。我们渐渐知晓了彼此间的婚约,也确认了彼此间的感情。人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你爱着那个人,那个人也深爱着你,而且你们即将得到永恒的祝福。”
主仆二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向往的光彩。
“但就跟千千万万个故事一样,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着不幸。他读过的书越来越多,我在空房里盼期的日子也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星夜里,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他要娶我,可我知道,那得等他进京赶考回来之后才能实现。我说,我等你。”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
主仆二人身子一震。
“我在那里等啊等,等啊等,坐在我们曾经一起读书写字的书桌前等,走在我们曾经一起牵手闲游的街巷间等,卧在我们曾经欢笑打闹的花圃里等,站在我们曾经一起仰望星空的麦田上等。”
“他还是没有回来。”
楼金玉别过了脸。
“后来啊,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已经成婚了。”陆殷微笑着说道。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是那样的爱着彼此,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在房子里不吃不喝坐了三天,父亲最后走进来跟我说,人家娶的是一户权贵的女儿,让我别再等了。”
碧儿颤抖着声音骂道:“渣男!”
陆殷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要这样说他,这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生在权贵的家里,怪我没有早早把身子给了他,让他明白我的心意。”
“那户权贵是谁?”楼金玉冷声问道。
“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去寻他,我已经累了。”陆殷轻声道。
“怎么能放过这种人呢?这男人活在世上就是个错误!应该千刀万剐!”碧儿怒声道。
陆殷垂下了头,淡淡说道:“找到他又能做什么,再哭一场吗?我已经哭瞎了一双眼睛,还要哭哑我的嗓子吗……”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瞎的!碧儿的心里升起了数不尽的怜悯,这怜悯牵扯着她看向了楼金玉。
“姐姐......”
楼金玉挥手制止了她的话语,抹了一把眼中蕴含的泪水,轻声道:“既然妹妹不愿追究,那我们也不好强做那为难之事。只是妹妹你既然现在无依无靠,不如投奔了我们。”
陆殷心中暗喜,但脸上却带着疑惑的表情望向了她:“还不知道楼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楼金玉微微一笑:“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