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津口协会分部,水榭之上,众长老云集。
薛琛路过长桥,见那鲛女果真坐在廊下晒着日光浴,看起来似乎十分惬意。
“大哥哥,有兴趣留下来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上次是小美人鱼,这回又是什么故事?”
“一个手足相残的凄惨故事。”
薛琛蹙眉摇了摇头,“听起来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那鲛女轻笑出声,双目眺望着远方,“有人在等你过去哦,这个故事下次有机会再讲吧。”
薛琛回过头,见到了站在曲桥上的步修。鲛女对他挥了挥手,转身跃入了池中,薛琛心头依旧蒙着困惑的薄纱。
“参加评定会议长老都到齐了,你朋友还不来?”
薛琛的思绪被步修给打断了。
“我朋友?俞辉堂么?他会来的。”
虽然这么说着,但薛琛却没什么底气。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里,随着步修一道进入水榭,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门口。
步修似乎对这种目光无动于衷,坐在圆桌前十分悠闲地喝着茶。
薛琛听到了某些协会成员的窃窃私语,有人感慨不动家系的当家太过于年轻了,难堪大任。
这水榭内部的设置有点儿像是古希腊时期的剧院,古典而素雅,显得端庄大气,只不过那时候的剧院是露天的,这会场却是封闭式的。
薛琛的目光向水榭中心的圆桌掠去,这一瞧,他惊讶地发现圆桌上只有六人。
薛琛又数了一遍,正生疑惑,忽然察觉到了自背后传来的一股分外刺眼的视线。他扭过头,见到了某个对他来说不能再熟悉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入会场中心,在圆桌前落座。
薛建国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这一瞥却让薛琛感到浑身凉透。
他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太违和了!
评定会议的投票结果令薛琛感到哑然。圆桌上的其位长老之中,只有三人认为俞辉堂虽有罪,但罪不至死,这三人分别是凌道然、薛建国与步修,这其中步修乃是受他爷爷所胁迫,这一票他投得心不甘情不愿,故而事实上,只有凌薛二人是站在俞辉堂这一边的。
薛琛再也按捺不住,倏地站了起来,准备去会场外打电话给唐芝。他还没走到门口,忽闻得一阵躁动。
距离会场出入口近的那些旁听者纷纷站了起来,对入场者行以注目礼,并指指点点。薛琛在躁动中心见到了神色肃然的俞辉堂,以及紧跟在俞辉堂身后的叶恕。他来不及细思,拨开惊慌的人群,朝着俞辉堂快步奔去,他必须赶在人群暴动之前阻止俞辉堂继续往会场中心的圆桌走去。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俞辉堂和叶恕的出现犹如鱼雷被丢进了深水区。
薛琛在混乱之中看了一眼静坐在圆桌中心的黄初,他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个高深莫测的“笑面夜叉”。黄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对他投了意味深长的一眼,那一瞬间薛琛的内心忽然沉静了下来,他决定放手搏一搏。如果黄初下令当场缉拿俞辉堂的话,他必然会站出来站在俞辉堂这一方。俞辉堂身后还有叶恕,光凭这一人,协会便不敢轻举妄动。
“薛琛!”
薛琛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有力的呵斥,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但他无暇回头。
俞辉堂一手撑着栏杆,跨过数排座位,三两步跃到了会场中心的高台上。
“俞辉堂,你想威胁在座的诸位长老吗?”黄初依旧端坐在圆桌前,但神情已不再像先前那样镇定。
“怎么可能呢?”俞辉堂笑道,“虽然我看你确实挺不顺眼的,但眼下这种时候,我可不想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黄初蹭地站了起来,坐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拉了他一把,动作十分霸道。
“诸位,请原谅我如此粗暴,但时间有限,我不得已才这么做。”俞辉堂扫视了一圈,正色道,“在你们决定我的死活之前,请先听一听证人是怎么说的,如何?”
俞辉堂不顾众人脸色,转过身打了个响指,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往会场出入口看去。
一名住着手杖的少女在唐芝的陪同下缓步走进会场,参与会议的旁听者开始窃窃私语,那少女的双目注视着前方,显得十分沉稳。
顾鸾生站上高台,立刻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会场内的私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场暴风雨,这片刻的宁静变得十分珍惜。
顾鸾生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恰好传进了圆桌上众人、以及前排听众的耳中。
“黄初会长,那日在凰山,你的手下也在现场,并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你明知道俞辉堂是在哨笛控制之下才杀了陈叔昌,现在却又为何要定他死罪?”
顾鸾生的语气甚是从容,隐约透着一股威严之气。
“我不是协会的人,本无权来评判这件事。但只要稍加思索,即便是我这样的盲女也能窥探其中隐匿的阴谋。你以为小狐狸死了协会内部的矛盾就能化解吗?我们控鬼师不是那样好糊弄的人!”
顾鸾生这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在场的不少控鬼师哑口无言,这话语给无异于给圆桌上的众人来了当头一棒。
“协会内部的情况,还轮不到你这样的小姑娘来评头论足。”黄初身边的中年男子忽然站了起来。
顾鸾生微微一笑,“金刚夜叉明王家的当家,黄辛先生,你若急于替你的胞弟辩护,就该找更有力的说辞,而不该用这种带性别歧视的借口,你这话将长老之中的孔雀明王当家放在何处?”
圆桌上唯一的女性轻咳了一声,面露难色。
顾鸾生的说辞,令会场中的控鬼师心中产生了动摇。金刚夜叉明王家主黄辛那欲盖弥彰的一番呵斥,更是令众人侧目。
顾鸾生转过身面向会场中的旁听者,“在场的诸位之中,有的是驱魔师,有的是控鬼师,我想大家尽管身份不同,但对式神的了解程度应该是一样的。诸位还记得在与式神结契时所立下的誓词吗?御主与式神之间乃是相互信任的关系,如果诸位不相信狐妖是清白的,那么你们的式神又该如何相信自己的御主?”
“妖言惑众!人与妖有着天壤之别!怎可轻信狐妖所言!”黄辛喝道。
“大哥!别说了!”黄初扶着额头,轻扯了一把身边之人的衣袖。
俞辉堂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黄初在害怕什么。
这场评定会议上的诸多旁听者中,有半数乃是控鬼师,控鬼师便是人与妖结合而产生的存在,金刚夜叉的这番话相当于是说控鬼师也不可信。
俞辉堂忽然对顾鸾生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顾鸾生抓住了这场会议的关键所在,造势的能力可谓是登峰造极。这场会议的关键并非是自己的生死问题,而是控鬼师与驱魔师之间的矛盾。倘若自己被定罪,控鬼师便无法再继续对协会进行发难,黄初的下一步计划,恐怕是疯狂的反击。
事已至此,在场的控鬼师都已经意识到,协会并不打算诚心诚意地接纳控鬼师,甚至根本不允许控鬼师在这行业内立足。
黄初忽然站了起来,原本乱作一团的会场重新恢复了寂静。
“如事实果真如姑娘所言,狐妖乃是受人操控,那么关于陈叔昌之死,协会将会重新调查。”
顾鸾生略一点头,“理应如此。不然这事没法给诸位诚心加入协会的控鬼师一个交代。”
黄初的眼角跳动了一下,转而道,“但今日之评定会议,还有一事未能解决。”
俞辉堂突然警觉起来,他猛然回头,瞥见那金刚夜叉家的当家黄辛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腰间的兵器上。这一动作可谓是一道强有力的指令,会场上的气氛在瞬间便完全凝固。
黄辛按着刀站了起来。
“今日不杀混沌!难平诸位同行心中的恶气!如今群魔渐起,天有乱象,就由我金刚夜叉来替天行道!诛杀恶鬼!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黄先生!且慢!”圆桌上,凌道然忽然开口道。
手执苗刀的男子冷哼一声,“凌老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黄先生,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魔界之主原本无形无相,是无法被杀死的存在。你若拔刀而起,不过是残害了一条无辜的人命。”
“不试试怎么就知道它杀不死!我等斩鬼人刀下斩过无数恶灵,没有杀不死的东西!”
薛建国忽然轻咳了一声,有点儿像是在憋笑。这一举动的幅度不是很大,但却被身旁的孔雀明王当家萧沐雨的看在眼里,萧沐雨亦是微微一笑。
这圆桌之上,只有薛建国原本并非玄门中人,故而当他听见金刚夜叉明王当家的发言时,不禁觉得对方有些狂妄。
眼看着气氛即将进入僵滞状态,圆桌上又有一人挺身而出,却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爱染明王当家叶景春。
“金刚明王这番话虽然粗,但理却不粗。”叶氏当家从容道,“前些日子发生在各地的群魔暴动现象诸位也都看在眼中,这乱象皆是因混沌现世而起,如若放任不管,难道要坐等末日来临吗?”
顾鸾生忽然用手杖敲了敲地面,继而道,“话虽如此,但叶先生所言却过头了。我没记错的话,叶氏似乎也是控鬼师?那么叶先生你应该知道,控鬼师完能够吞纳魔物,并将其收为己用,此举也只有控鬼师才能做到。”
“姑娘这是何意?难道混沌的宿主也是控鬼师?”叶景春隐隐觉得项背上冷汗密布。
他觉得自己走进了圈套之中,一个顾鸾生精心布置的圈套。
“老叶,你来参加评定会议之前怎么也不做做功课呀?”孔雀明王家主萧沐雨轻笑出声,“这混沌的宿主姓叶名恕,你不妨问问,说不定是你本家呢?”
叶氏当家骇然,扭头看向俞辉堂身后的男子。叶恕漠然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摆弄着手里的木制魔方。
叶景春凝视着那张脸,当他看到那双眸子时,神色不由得一变。
“叶恕?莫非你是小柒的……儿子?”
叶恕抬头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这场认亲令在场所有人哗然,包括圆桌上的七位长老,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旁听席上的薛琛也是错愕不已,他扭头往门口看去,见到了双手环抱于胸前、冷眼倚靠在窗边注视着这一切的爱染。
爱染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他不得而知。但当他注意到爱染的眼神时,猛然意识到爱染很可能已经知晓了一切。
会场内的局势如同滚滚浪潮一般,再度奔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