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琛在饭桌上未说一字,他能感觉到步婴婴不时偷眼看他的视线,但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饭席上,这顿饭他吃得全无味道。
暮色渐起,霞光将远山笼罩起来,白塔沐浴在一片黄昏色中,西子湖张开怀抱将野鸭等飞禽拥入怀中。
薛琛站在屋檐下,双目空洞地注视着远方的景色。他心中阴云累积,一时愁眉难展,眼中所见之景也变得索然无味。
“年轻人,可否愿意陪我这个老人家一道出门去散散步?”
薛琛心中惊雷乍起,回过神来,想起步清尘说要在饭后详谈评定会议之事,便答应了陪步清尘一道散步。
步清尘吩咐步修好生招待爱染之后,便对薛琛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出门。
步家的老宅年代悠久,位于居民区深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沿着曲曲折折的胡同一路往外走,每一处矮墙与掩藏在参天古树下的老宅院都别有千秋。
薛琛一路陪步清尘走着,一路所见都是冷色调,心绪不免有些低落。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扯住了自己的后衣领,他顿时感到脖子一阵凉飕飕的。回头一瞧,一根树枝勾住了自己的衣领。那腊梅树枝孤独地探出了围墙,薛琛动了一下,花瓣便稀稀落落地落了下来,这一刮擦将他的内心也刮得有些痒。
薛琛看了看那围墙与探出红墙外的腊梅树枝,突然心升起一股想要推门进去看一看的想法。他说不出这种想法到底从何而来,然而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什么在呼唤着他。
“这是叶家旧址,叶家是爱染明王经法的传人,属于四大明王家系之列,也是具有参加评定会议资格的,小兄弟,你若真的想救你朋友,不妨去叶家探探口风。”
薛琛心里忽地一沉,他觉得步清尘这是在婉拒自己提出的请求。
微风渐起,步清尘的眸光中渐渐起了些许变化,他看向薛琛,面带笑容。
“你一定背负了许多,年纪轻轻的,却整天愁眉苦脸。”
薛琛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他先前被混沌凶兽重创,体重在短时间内确实轻了不少,但营养方面却依旧没问题。比起身体上的不适,所遇的诸事才是真正让他苦恼的根源。
他背负的多么?可这些完全是自找的,他从不否认这一点。
如果他向薛建国表露出顺从的意思,便是间接地默许了薛建国对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他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更加无法原谅薛建国抛弃他母亲的行径。
“抱歉,有点儿心事,瞒不过您老人家。”
“客气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步清尘笑道。
薛琛的瞳孔微缩了一下,抬眼看向步清尘,却无法从他的笑容里看出端倪来。他有点儿怀疑步清尘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但却依旧抱有一丝不到最后绝不承认的心思。
“在为朋友担心吗?”步清尘问道。
“这是其一。”薛琛回道。
“还有其二?”
“有,不过都是些琐事,不提也罢。不如老前辈你说说叫我出门的目的吧?”
薛琛注视着步清尘的双目,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步清尘轻笑了两声,对着薛琛摇了摇手。
“无妨无妨,我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至于叫你出来的目的,有些话当着孙儿的面不方便说,所以打算与你单独说说。”
薛琛屏息恭候着下文。
“说起来也奇怪,这种事我本应该与家人商量,可是对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我却忽然起了倾诉的念头。”步清尘看向薛琛,微笑着道,“少年者存高志,能担重任,将来必成大器。我看你是个靠谱的小伙子,一定能够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薛琛只是微微勾起嘴角,不予回应。他总觉得步清尘和自己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想套自己的话。
“我这个老头子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儿孙们成材成器。我打算把明王家系的衣钵交付给我的孙儿步修,但又觉得他的历练还不够。”
薛琛心想,这事不用步清尘说,他自己也已经看出一二来了。步家长子为人懒散,看起来是个外强中干的阿斗,步家乃是玄门世家,若是步修当家的话,在这良才济济的玄门中恐怕无法立足。
薛琛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还不知道步家是四大明王家系中的哪一门。自己天生有黄金铠护体,难道是因为带有明王血统的缘故?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都为生活压力所迫,在家与工作位岗位这两点一线之间来回奔波,忙碌得就像是整天在搬运线上来回游走的工蚁,随时都会被碾压、被吞没。在工作压力巨大的情况下,母亲开始变得暴躁易怒,那样的母亲让他感到陌生。有时候他母亲连夜加班,没法照看他,就会把他送去福利院临时寄养几天。
母亲从未和自己提及过关于步家的任何事,也从未说起关于玄门与驱魔师的话题,难道是有意避开这些么?
步清尘道,“这次的评定会议,我打算让孙儿出席,我不会再涉足协会,也不会再管玄门中事。”
“这对步修来说会是一次历练,老先生你年过百半,就应该颐养天年,何必诸事躬亲呢?”
这是实话,但对自己来说算是个坏消息,因为步修先前明确表示过将会投下通过票。薛琛心想。
“这只是开端而已,他未来的路还很长,以他的资历是完全不够将我步家家风发扬光大的,所以我时常想,要是他真能完全继承我不动尊的衣钵就好了,可惜……可惜啊……”
“步老先生为何叹息?”薛琛感到不解。
“说来气愤,我一心希望族中能有堪当大任的子孙诞生,但天不遂人愿,我步家竟无人拥有不动尊所持有的黄金铠,没有这神铠,我步家便不算不动尊之传人。”
步清尘那刚毅的神色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愤懑与叹惋。
薛琛的喉结动了一下,却无法出声,他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苦涩滋味。他心想,这状况也许并非是天公作对,而是步清尘与自己母亲之间的矛盾所致。
“老先生言重了。”
薛琛本想说其实这玄门之中这四大明王家系,言过其实者也不在少数。但转念一想,这么一说好像在当着步清尘的面说他步家也没什么用处,似乎有贬低之嫌。
黄金铠确实挺实用的,关于这一点薛琛坚信不疑,他可以用己身作保。但他不明白这黄金铠为何对于步家来说如此重要,更想不通黄金铠为何会在自己身上。
薛琛忽然想起了当吕宗彦得知自己是步芳亭的儿子时的那种惊诧表情,就好像看见了什么鬼怪似的,仿佛自己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当面问一问他母亲,然而目前来说这些都是空话。
“我希望未来在这玄门之中,能有一人替我这不成器的孙儿保驾护航,这么说似乎有点自私。但我真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让他早日在此间立足,你就当这是一个老人家对子孙的盲目疼爱吧。”
步清尘注视着薛琛,神情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薛琛的态度立马严肃起来,“老先生的意思是?”
“年轻人,这次我派步修前往角津口参加评定会议,我希望你能与他作陪,诸事与他指点一二。关于这件事我会和步修仔细说明的,我会让他多聆听你的意见……”
“不,老先生,我……恕我无法接受,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唐突了?”
步清尘摇了摇头,“我看人不会错的,你替朋友据理力争,能做到这个份上乃是世间少有的有情有义之人。”
薛琛想,其实自己是有私心的。他和俞辉堂确实算是生死至交,但让他做到这种份上的原因,除了情感以外,还有对自己的未来的考量——如果自己有朝一日无法控制住体内魔障,协会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到时候有又会有谁来帮自己一把呢?
他转念一想,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步清尘之前对自己所说的那些玄妙之言,原来都是为了劝说自己替步修做牛做马的前戏?
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的窝火,但这怒火却很快被西子湖边的冷风吹散了。
薛琛冷静下来细思了一番,发现这是一场交易,他从步清尘的话语中听明白了一些信息:他只要答应扶持步修,那么步清尘想必也会指示步修在协会的评定会议上投出反对票。
太狡猾了!薛琛估摸着步清尘十有八九是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甚至可能知道自己持有黄金铠,只是没那个脸认亲,唯有用这种招数来给自己下套。
薛琛注视着湖边枯败的残荷,隐约闻得一股似有似无的梅香,这冷冽清淡的香气一时让人迷乱了神志,过了半晌,他才缓过神来。
“好吧,老先生,这事我姑且先答应了,但我只是个微不足道之人,或许真的不及前辈你说的那么厉害,我会尽力的。”
薛琛回答时态度坚定,心中已无半点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