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津口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这场雨来得唐突,气象台丝毫未能做出任何预报。
细密的雨线打在玻璃窗上,薛琛站在百叶窗后,注视着窗台上那些在风雨中摇曳的枯残花束。
“这是人工降雨,用来驱散沿海高速公路上的瘴气,顺便消除平民关于那场事故的记忆。”薛琛解释道,“上次在凰山发生了那样的大火,新闻里没有任何报道,甚至在十多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风也是,协会的后勤组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干的。”
唐芝忽然想起来,之前吕宗彦曾和她提及过,在俞辉堂从过去回到现世的那段时间里,叶恕曾出现在角津口。黑龙与混沌互相厮杀的景象震天撼地,涉及不少平民,之后白狐突然出现,三方混战之下,混沌暂时逃脱,薛琛则受伤被协会总部的部长所救。
那时候她和顾鸾生正在偏僻的茶庄,无法目睹混战现场。然而听完吕宗彦的描述之后,唐芝意识到这场混战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参与进去的,这是属于怪物之间的厮杀,完全放纵了野性的残酷行为。
病房内落针可闻,海浪的声音细碎无比,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俞辉堂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坐在扶手椅中,双目专注地凝视着病床上昏睡的陌生妇女。
唐芝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俞辉堂,俞辉堂毫无反应。她干脆自己咬了一口,却发现这苹果放得久了,水分早已流失了。
她胡乱地吃了几口,然后去洗手间洗了一块毛巾,又回到俞辉堂身边,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俞辉堂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低声的嘶喝。唐芝静静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双目渐渐恢复了神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之中倒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唐芝缩回了手,捏了捏毛巾,又理了理头发,最后完全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放在何处,样子显得有些局促。
俞辉堂抬起手攫取住了她的手腕,动了动自己的嘴唇。唐芝凑近了一点,却还是无法听清楚俞辉堂所言。
“你想要什么?水吗?”
俞辉堂舔了舔嘴唇,笑道:“我饿了,想吃了你。”
唐芝又气又心疼,俞辉堂在这种时候还和自己耍嘴皮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缓解压力。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觉得自己从内到外全部的身心与灵魂都已被俞辉堂掠夺而去,啃食得一干二净。
要是自己哪一天真的被式神给反噬了……
不,不会有这种事的。唐芝摇了摇头,默默地在心里驳回了这种愚蠢的想法。
薛琛开口道,“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尽管在这里住下,旁边的那张单人床和折叠式躺椅都可以使用。”
“这样可以吗?恐怕会打扰病人休息,还是……”
薛琛摇了摇头,“没事,我母亲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的,如果你高兴的话,也可以陪她说说话,或许她能听见。”
“你的……母亲?”唐芝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她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无法将这个信息消化掉。
薛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用余光瞥向病床上昏睡的妇女。
“这里是私人疗养院,协会一时半会儿不会追到这里来的。你们暂时住这儿吧,等俞辉堂的伤好了再商量下一步的对策。”薛琛回过身道,“我去拿点药。”
他似乎有意把话题岔开了,唐芝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茫然地扭过头看向俞辉堂,却发现俞辉堂的神情没有丝毫浮动,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唐芝感到有些失落,重新拿起毛巾,替俞辉堂擦拭伤口。
令人沉醉的轻音乐不知从何处传进了房间里,舒缓的调子轻拂过屋内的每一处角落,让人暂时忘却了烦忧,将疲惫的身心托付于这治愈的旋律之中。
薛琛拿着消炎药与酒精棉球等应急物品回来了,唐芝替俞辉堂处理好了伤口,期间俞辉堂一直忍耐着不出声,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由唐芝用酒精棉球擦拭着伤处。待处理完胸膛与脊背的伤口,毛巾便已完全被血水浸染,薛琛又去取了一些纱布回来。
“你失血太多了,好好休息吧,我会替你想办法争取一些时间的。”薛琛对着俞辉堂说道。
俞辉堂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憎意,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觉得我被人暗算了,我记得陈叔昌死时的场景,可我当时的行为完全不受控制。”俞辉堂的语气显得郁闷无比,“现在,我可能暂时没法在协会露面,等我抓到那个暗中坏事的人,我一定咬死他。”
薛琛一时无话,他有些想不通俞辉堂怎么可以用如此缺乏危机感的语气说出“我被暗算了”这样的话,好像这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也许只有自己才是是那个注定要操碎心的命,而眼前的这对主从都是货真价实的享福之人。
“俞辉堂,你给我听好了。”薛琛走至俞辉堂身边,抓住了他的衣领,眼神中带着少有的犀锐之色,“我不可能每次都帮你,下次自己捅了篓子就自己收拾,不要用那种无辜的语气说出‘我觉得怎样怎样’这种话,知道吗?”
俞辉堂先是一愣,憋着一股怒气正要发作,在看见薛琛那认真的眼神时却还是忍耐了下来。他抿起了唇,双眉绞在一起,神情坚忍。
“好了,别这样。你也要学会在逆风局里迎面而上嘛,不要每次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光凭蛮力就能解决问题。”
薛琛换了种语气,替俞辉堂整理好衣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琛你等着!我现在要是能动手你早就已经完蛋了!”俞辉堂怒道。
他怀疑薛琛是在报复自己在过去的时间线里对步瑾所做的那些事。
薛琛一脸痞笑,扭头瞥了一眼唐芝,对她眨了眨眼睛。
唐芝突然发现薛琛那训人的一套似乎对她的式神十分管用,或许是因为在家中身为长子,在学校又担任要职的缘故,薛琛身上总是散发着开导者的光辉。她呆滞了一下,觉得自己有必要拜薛琛为师,向他学习讨教。
或许是药物的缘故,俞辉堂在太阳未落山之前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唐芝坐在俞辉堂身旁,无所事事地数着他的睫毛。薛琛从外面回来,轻扣了一下房门,示意唐芝道外面去说话。
两人站在礁石上,看着海浪在脚底翻滚,细沙涌动,时而有海鸥的叫声传到耳边。刚下过雨,冷风中带着丝丝凉意。
唐芝心想,薛琛显然有重要的话要说,才会这种气候状况下把自己叫来这种八面透风的地方,这僻静的疗养院周围确实也找不到更舒适的谈话处了。即便作了一番自我安慰,她却还是无法用精神力量抵住令人瑟瑟发抖的寒风。
“你别担心,我会去协会那边帮你打探消息的。”薛琛直奔主题,对唐芝道,“但现在你和俞辉堂还是不要露面为好。”
“嗯,多谢。”唐芝点头道。
“据我所知,像这种关乎人命的事,协会可能会召开临时的评定会议来决定处置方案,他们不会走法律程序,所以我无法猜测事情的走向。但基本上可以猜到,俞辉堂会被判罪。”
“为什么?”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俞辉堂并不能算作是人,他是狐妖。这种事警察不会插手的,协会自然有一套运转方法。”
唐芝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问出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好在事情还有转机,这事不是单由角津口分部说了算的。”薛琛微微一笑,淡然道,“评定协会需要召集驱魔师中德高望重之人才聚集于一处才能召开,现在角津口分部的管理本就松散,要召集各位前辈元老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唐芝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该如何做。
“现在我能确定的是帝都总部会长黄初会参加这次评定会议,传闻中的四大明王家系的家主也会在这种情况下出动,此外还有一些元老级人物,比如你师父,如果能争取到这些人的信任,那么俞辉堂就有机会活下去,否则他只能背负罪名逃一辈子,而你会一辈子受他牵连。”
“事已至此,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争取的。等他醒过来,我就和他一起去彭城见我师父。”唐芝道。
薛琛的嘴角再度浮起笑容,“果然还是认真的女孩子最好看。”
“这种话就不必了。”
唐芝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刷起来的好感度,很快便被自作孽的家伙给糟蹋没了。
“啊,对了。”唐芝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向薛琛示意,“谢谢,这东西我很需要,用起来手感也很舒服,就不和你客气了。它的价格我还不太清楚,等了解过后会把钱还给你的。”
薛琛面带笑意,注视着唐芝,末了将视线瞥向别处,发出了一声轻笑。
“客气了,大师。”
唐芝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似乎确实有些伤人自尊。但她是发自真心地想要还清这笔钱,就算薛琛是她的朋友,她也无法接受来自朋友的如此贵重的馈赠。
薛琛的态度显得很随和,唐芝却觉得薛琛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她一时有点捉摸不透薛琛的心绪。
“怎么了?你别介意,我也不是第一次送礼物被人拒绝了。”薛琛摸了摸脑袋,继而问道,“外面是不是有点儿冷?要不我带你去找个吃饭的地方吧?正好我弟说他很久没吃到苏吴特色的汤面了。”
薛琛态度憨厚,以自嘲的方式轻松化解了尴尬气氛。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不久在微平台上看过的关于星座的介绍,说狮子座的男生大多具有领导力、大方又热情,属于太阳神阿波罗的管理范围内。那时候她还和顾鸾生认真地探讨了一下西方的星座学说与东方看生辰算命的玄学之间的关系。
“薛琛,你是狮子座的吗?”
薛琛突然被这么一问,显然没能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啊?我不是啊。”
唐芝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还是生辰玄学更胜一筹啊,星座书上说的也不是很准。
薛琛将玛莎拉蒂驶出停车场,示意唐芝上车。
能够认识新朋友确实是一件令人兴奋又紧张的事,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烦恼,缓解心情。唐芝心怀感激地想,薛琛的社交与人际关系学一定是满分的水平,有薛琛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她的幸运。很快她就会结识薛琛的弟弟,一位在薛琛的口中存在感爆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