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恕初到顾家,有些认床,因此入睡得晚,直至第二日晌午方才起床。顾鸾生也不去催促,午饭时间,叶恕揉着眼睛自个儿从楼上下来了。
顾鸾生与小蛮相视一笑。
“恕儿,吃过饭之后我们出去玩吧,听说今天有庙会。”
“嗯,青城山的庙会啊,也许是锦城最好玩的了,不仅有小金鱼可以抓,还有炒糖米、还有海棠糕、芝麻糖……”顾鸾生应道。
顾鸾生看着叶恕,见叶恕眼中闪烁着欣然向往之色,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十分深沉,这故作成熟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她感到忍俊不禁。
坐在窗下沙发上的顾父突然从报纸后面探出了脑袋来,开口道,“恕儿要出去玩吗?鸾生,你去给他找件厚一点的外套,他体质差,可别着凉了。”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小蛮嘴里叼着蒸饺,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一面将架子上的画板塞进自己包里,顺势将鞋架上崭新的黑色方口小皮靴递给叶恕,又替他围上围巾,戴好了帽子。
“叔叔,姐姐,我们出门了。”
“早点回来吃晚饭。”顾鸾生的声音自厨房中传到了玄关。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叶恕被小蛮牵着,嘴角喝出的白气被围巾所阻挡,掌心传来的是属于小蛮的炽热温度。
星夜下的诺言依旧回荡在耳边,叶恕忽然觉得幸福有些令人不知所措。他所请求的只是一点微小的星光,小蛮给予他的却是整个银河。
他从未想到,小蛮真的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当小狐狸化为与他一般大小的男孩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灿烂笑容时,惊慌失措的他除了哭泣再无其他表现。
不仅是感动,他知道自己心底埋藏的情绪不仅仅是感动。他为什么都不懂的狐狸感到悲伤,他为轻易许下承诺的式神感到心悸。
“你以前去过庙会吗?”
“没有。你呢?”
“人类的世界我很久没有来过了……”小蛮陷入了回忆之中,“上一次逛庙会……不、不算是逛庙会,我在庙会上见到一个女孩子,我让她走了,因此救了她一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那个庙会好玩吗?”
“一点也不好玩,尽是些不好的回忆。那天晚上起了大火,有一座茶庄烧了起来,后来人们再也没有听说过那户人家的下落。那个女孩就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我还记得她,如果再次见到,我一定能认出她来。”
“希望你能找到她。”
“会的。”
小蛮扭过头对叶恕笑了笑,眼中闪烁着光亮。
嬉闹声从不远处的街巷传来,叶恕在石桥上止步。小蛮看了看他,跟着他一道在石桥上停下了步子。
“你会离开的,对吗?有一天你会去找她。”
“可是我还没有遇见她,也许她已经改变了样貌,也许她早已经喝了孟婆的汤,变得不认得我了。”
“在我死了以后,你会为了找她而流浪吗?”
“你不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我也许走得很早……这是一早就注定的事,祖上那些厉害的控鬼师都早逝。”
“叶恕……”
“你不该来找我,狐狸是野性的动物,它们只属于山林,不属于任何一人。”叶恕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悲意。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小蛮注视着逐渐走下石桥的叶恕,琥珀色的眸子中渐渐泛起了雾色。
他忽然觉得叶恕的身影有些渺远。他无法读懂叶恕心底里埋藏着的心思,他永远也无法走进那扇拒绝任何人的心门。
买糖葫芦的吆喝声与吹糖人的吆喝声夹杂在一起,嘈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潮一波又一波,形同缓缓挪动身姿的长龙。叶恕站在石狮子前,仰起头注视着挂满红色绸缎的巨大紫杉树。
风声萧萧,叶语飒飒,红色绸缎在晃动的树影间婆娑起舞。他忽然觉得耳边的喧闹声渐渐远去了,天地间只剩下风吹过树隙的细微声响,仔细听起来,那声音却又不像是风声,更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太阳不知何时躲到了云后,黛青色墙瓦失去了阳光的润泽,紫杉树晃动不止,如同起舞的巫女。
小蛮嘴里叼着炭笔,用手指在画纸上涂抹着阴影色,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叶恕,依照叶恕的身姿对画作进行调整。
叶恕似乎感觉到了身侧的视线,却也不回头。
“你听见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见。”
“有人在呼唤我。”叶恕回过头对小蛮道,“那声音像是索命的鬼使。”
“如果他敢近你身,我就咬死他。”
叶恕没有回话,兀自抬头看向树梢,他的身形忽然微颤了一下。
“早点回去吧,起风了。”叶恕低声道。
他缓缓扭过头,望向了花坛背后的深巷。
俞辉堂倏地跳起来,扭身闪进了巷子里,脑海里却依旧徘徊着叶恕的视线。
叶恕看见自己了?
他等了片刻,发现叶恕和小蛮并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过来。
俞辉堂仰靠在布满爬山虎的白墙上,双眼望向头顶那狭隘的阴暗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刺眼的白色光辉从漆黑的屋檐之间投射下来。
俞辉堂的双目中只剩下那收缩成线的惨白色光,他在目睹了小蛮也叶恕的活动之后便记起了在庙会上发生的一切,可他却无法改变现状。
一个天赋凛异的控鬼师究竟有多优秀?俞辉堂不敢想象那个名叫叶恕的小男孩究竟看破了多少。也许他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也许他早已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也许……拖拽他赶赴深渊的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过去的自己。
悠扬而喜庆的葫芦丝调子从庙会上传来,飘飘荡荡地晃过俞辉堂的身边,一下子冲撞进了云端。
这一阵响动很快便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遮蔽天空的黑影,周遭的树木开始晃动,花草在狂风中被连根拽起,破旧不堪的茅屋被吹上了天空。街市乱作一团,孩子的惊哭与女人的叫喊声混在一处。
俞辉堂纵身一扑,将跌跌撞撞飞向河面的孩童摁在了自己身下。他以人类之姿趴在石桥上抵御这狂风却仍显吃力,更别说那些身子轻的女人与孩童,逛庙会的游人大多都受了伤,或是被刮到了不知何处去。
这样百年难遇的大风并非是自然的现象,而是魔界之主第一次临世的模样。俞辉堂将自己拽回来的孩童送回他母亲身边,掉头往九街赶去。
黑雾越来越浓厚,建筑渐渐地消失在了雾色之中。原本阴沉无色的天空变得阴色可怖,一轮血色的满月挂在半空。
俞辉堂说不准那是否真的是月亮,也许只是个看起来像是怪物丑陋眼睛的东西,也许是被戳破了外表的膜而流出红色液体的太阳。
幽幽的细语声萦绕在耳边,这声音随着风一道忽远忽近,不断地敲打着俞辉堂的脑壳。他趴在地上抱着被折断的树根不敢动弹,却凭借着本能感觉到那不断逼近的巨大黑影。
那就是魔界之主的真正姿态,浑厚而压抑的气息在遍布在空气里,虚影所到之处万物皆化为虚尘,不留任何活物。
俞辉堂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体内不断冲撞挤压着,他竭力爬起来,却连动一下手指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必须赶赴叶恕身边。俞辉堂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在精神力的支撑下站了起来,踉跄着往黑色风暴中心赶去。
“小狐狸!你不能去!”
顾鸾生的声音突然从头顶炸开!
“你疯了吗?小狐狸!你不能改变这一切!”
青色的鸾鸟叫嚣着飞扑下来,将俞辉堂掀翻在地。
“闪开!”俞辉堂一把挥开了那鸾鸟,随即以拳砸地,声音由愤怒转为悲愤,“魔界之主找上门来了!这一切怎么可以让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独自承受?顾鸾生,现在发生的事,你都看清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顾鸾生泣道,“我和父亲都以为魔界之主是在那个圣诞夜降临的,事实上我们都猜错了。恕儿苦苦支撑了月余,最终选择结束这一切来让自己解脱。是我错了,我不该责怪父亲没有照顾好这个家中的成员,是我错了……”
顾鸾生早已泣不成声,透过青鸾的视线,叶恕的身影渐渐被黑影吞没,小蛮的嘶声呼喊被风撕碎,所有的画面像是快放的老电影胶卷一般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紧接着,鸾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黑影将其撕扯为碎片。
俞辉堂跪倒在了地上,巨大的水流声自耳边炸响,紧接着巨浪汹涌而至,他被包裹进了水球之中。待俞辉堂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水浪冲刷上了陆地。
叶恕究竟如何了?俞辉堂的脑袋里充斥着黑影的叫嚣声,以及叶恕被吞没的身影,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万幸万幸,刚才那一刻着实惊险呐。”
俞辉堂于朦胧中听见一老者的感叹,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形容憔悴的顾鸾生,以及在一旁挥袖擦汗的袁老。
当他以为自己将会被黑影吞噬时,袁老在千钧一发施展法术将他救了回来。俞辉堂心中依旧愤懑难平,浑身上下都像是被人捶打了一番,疲惫感使得他抬不起手臂,也开不了口。
俞辉堂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好像被无限延长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他听不真切。他于嘈杂的环境中搜寻着某个身影,但却一无所获。
唐芝……
俞辉堂缓缓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