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辉堂抵达医院时,顾鸾生与那司机已经离开了。他向缴费窗口确认了一遍,顾鸾生在走之前垫付了一笔医疗费用。
天色已晚,医院内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俞辉堂踱步走向急救室,走廊上落针可闻,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之态。
医院是阴气极重的地方,他的右眼中瞧见了许多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亡灵,这些已逝之人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此处,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魂归何处。
人这一生中,从出生到死亡,究竟会有多少次踏足这样的地方?俞辉堂心底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疑惑,他自己究竟是从哪种地方降临的呢?
会不会有那样一个女子,用注满柔情与恋爱的眼神注视着襁褓中的自己?如果有的话,她现在又在何处?
俞辉堂停下脚步,他见到了抱头坐在长椅上的步瑾。
“你饿不饿?别干等着,先去吃饭吧。”俞辉堂拍了拍步瑾的背。
男孩缓缓抬眼,见到俞辉堂时,表情也未起丝毫变化,他木讷地摇了摇头。
“我吃不下。”
“这不是吃不吃得下的问题,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在这里杵着也没意思。”
俞辉堂将步瑾拉起来,两人起来往电梯口走去。
长廊上那些鬼魂竟自觉地避开了步瑾,就好像是触碰到了禁忌之物似的,这让俞辉堂大感惊异,他忽然瞥见了步瑾身周一闪而过的金色光罩。步瑾本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种异况,只是一路垂着头。
俞辉堂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餐馆,点了两碗面,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那店员将纸钞放在灯光下,对着钞票那粉红色的头像盯了半天,最后对俞辉堂摇了摇头。
“不收外币。”收银员道。
俞辉堂木然……
步瑾默默地掏出了一张旧版的二十元人民币。
90年代的物价可真便宜啊,俞辉堂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家餐馆店面普通,但老板秘制的卤牛肉味道极好,可谓是物美价廉。
“这一顿算我欠下的,以后我会还钱的。”俞辉堂抹了抹嘴,一本正经地说道。
步瑾也不在意俞辉堂此言的可信度,俞辉堂顿觉无趣。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视着步瑾,这张对他来说无比熟悉、但却有些遥远的脸庞带给他的远不止是惊讶而已。
薛琛从未向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俞辉堂自知薛琛作为私生子,母亲大概是他的痛处,因此也从未过问。他依稀记得自己听旁人提起过,薛琛的生母是个护士。
“去外面走走吧,手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的。”俞辉堂叹道。
角津口现在的样貌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与步瑾漫无目的的在河岸边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谷渎河的水很清,河道两岸有浣洗衣物的妇女,时而有运沙船的汽笛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再过七八年,这里便会成为一处城市风景点,河岸堤坝会重新修整,河道旁置音乐喷泉与观赏亭台,而河道内将不再有船只通行。
俞辉堂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他所见到的风景,现在多看一眼,以后就再不会有机会见到了。
步瑾突然在一处路灯下止步,扭过头来看着俞辉堂。
“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俞辉堂微微一笑,摸了摸步瑾的头,又捶了捶他的胸口,这种时候只要能占得便宜他绝不会手软。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不能放着你一个人而已。你要感谢我的话,就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谢谢你,大哥哥你叫什么?”
“叫我小俞就行了。”
“小俞哥哥,其实……我很害怕。”
“怕什么?薛……步瑾,你以后会成为出色的家伙,生活会好起来的。”
步瑾垂着头低声道,“我只想和我妈住在一起。”
“你很爱你妈妈,她一定很高兴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儿子。”
步瑾摇了摇头,眼中擒着泪水,“我经常惹她生气……”
“行了行了,你是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走,我们回去吧。”
“小俞哥哥,还有一件事……”
俞辉堂回头道,“什么事?”
步瑾双手交握在一起,低声道,“那辆卡车原本是朝着我冲过来的,可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道,那股力道把我撞到了路边。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卡车已经撞上了我妈妈。”
俞辉堂听罢,脸上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拽起步瑾的衣襟。
“你不知道你有……”
黄金铠三字还未能到嘴边,俞辉堂从步瑾的眼中看见了惊恐无措的神色。
俞辉堂松开衣襟,摸了摸他的头,“抱歉,吓到你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要去事发现场确认一件事。”
他依稀记得,那运输车留在地上的轮胎印,确实是自马路中间向左侧倾斜的。也就是说,那运输车极有可能在撞上步瑾的瞬间,被黄金铠释放出的力量冲撞,拐向马路左侧,伤及原本无事的何母。
俞辉堂将步瑾送往医院,便只身前往钟鼓弄,鸾鸟一路紧随其后,他吹了声口哨,鸾鸟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鸾生姐,你在吗?”
一阵冗长的静默之后,顾鸾生应了一声,“我在和薛琛一起吃晚饭。”
“薛琛?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俞辉堂本能地警觉起来。
“我和他说了你所遇见的事,他很感兴趣,我就把我的视觉分享给了他。”
俞辉堂听罢,心脏忽的一沉,低声问道,“那他有什么反应?”
“他没说话,我不知道。他现在不在饭桌上,说是有个电话需要去外面接一下。”
俞辉堂哀叹了一声,“嗯,我这边暂时没事。今天先把这些意外之事全部解决了,明天我就去找顾连。”
顾鸾生沉默了一阵,轻声道,“那个叫步瑾的孩子,看着有些可怜。如果你需要现金的话,不妨去找过去的那个我吧。”
俞辉堂应了一声,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事发的十字路口。他的记忆并未出错,路面上的黑色轮胎印恰好印证了他的猜测。步瑾确实是因为黄金铠所护才躲过一劫,阴差阳错的,他的母亲却因此遇险。
不知薛琛意识到这点时会作何感想,俞辉堂忽然觉得心中一阵一阵的刺痛。
他正打算回医院去寻找步瑾,不料一扭头却在路边望见了某个矮小的身影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景象看起来有几分渗人。
男孩穿着一身白色睡衣,手里拎着一只毛茸茸的长耳朵兔子玩偶,那玩偶笑得十分阴森,当做恐怖电影的道具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小蛮?”
俞辉堂叫了一声,男孩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俞辉堂。
“你的幻术对我来说是不管用的,我们是同类啊。”
“你怎么出来的?快回去!现在都几点了?”
“想出来就出来了,我经常这么干的,和叶恕一起去外面玩。”
俞辉堂差点就要朝着自己叫一声祖宗了,他竟不知道自己还有夜游的习惯。然而当他仔细将小蛮的话语斟酌了一番之后,却忽然改变了态度。
不管年龄如何增长,他的修为自始至终没有发生过变化。小蛮的法力丝毫不在他之下,与他相较,只是人生经验不足罢了。
俞辉堂自我反省了一下,意识到要诓骗这么一个“软柿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简单。虽然眼前的小狐狸只是豆丁大小,但那并不意味着这家伙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小蛮很可能以及看破自己的真身了。
“你要去哪里?”俞辉堂望着逐渐走远的人影,大声问道。
“我要去找叶恕。”
俞辉堂跳起来追了上去,“我的祖宗!你在说什么梦话!清醒点吧!”
小蛮不理会他,挣脱了他的手,依旧要往前走。
“好了好了,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你现在给我回去睡觉!”
小蛮半信半疑地应道,“那好吧,明天你一定要来接我,不然我就咬死你。”
俞辉堂发出了一声精疲力竭的叹息,他以提携货物的方式将人拎了起来丢送回了福利院。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空无人烟,眼前的角津口还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与霓虹灯火,天空中群星密布,他站在空旷处,依稀能看见远方天际连成一线的渔火。
明天又有怎样的意外在等着他呢?他能找到顾连吗?俞辉堂忽然体会到了只身一人的孤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翌日清晨,俞辉堂遵守约定,去福利院接小蛮。
小蛮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背着他的小书包,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卫处等人。见俞辉堂来了,便对他露出乖巧的笑容。俞辉堂心里一软,渐渐对小家伙生气了好感,便用幻术骗过了院长以及院内阿姨一系列人等,使得全院上下都确信他是小蛮的监护人,准许他带小蛮离开。
“等会儿到了叶恕家里,你要和我统一口径,说我和你是熟人。”
“为什么啊?”
“笨啊你!如果他们看见你和陌生人在一起的话,会以为我是人贩子。”
“可你看起来不像。”
俞辉堂心怀感激,感慨上天赐了他一张纯良的脸。
从角津口到锦城的地铁还未建造起来,俞辉堂身上的新版人民币也无法购买班车车票。反正自己的真身已经被看破,俞辉堂倒也不再隐瞒,干脆化形载着小蛮去锦城。
好在顾鸾生家并未更换过住址,九街依旧是那条九街,和俞辉堂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这让他感受到了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