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门口那男人身上。
俞辉堂的整体气色并不是很好,眼神却坚定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唐芝想要冲上去抱住俞辉堂,可是她却好像被拽住了双腿一般僵坐于原地。俞辉堂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的胸膛上。
唐芝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骤然放大了数倍。必须说点什么,该如何开口才好?思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眼前的东西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俞辉堂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似乎正在逐渐离她远去。
“袁先生,鸾生姐,请你们允许我回到过去,在事态还没有变得更糟之前将秩序恢复过来。”
“这位莫非就是……”
袁老先生话未说完,却见顾鸾生点了点头,他便不再作声了。
“唐芝妹子,请原谅我一意孤行,未能及时向你说明情况,但这件事唯有小狐狸能办到。”顾鸾生“看”向唐芝,语气里有几分严肃,更多的是愧疚。
“这事与唐芝无关,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俞辉堂应道,“我必须给叶恕一个交代。”
俞辉堂态度强硬,唐芝心知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意向,她的式神向来有自己的判断力,她无法阻拦他。眼下危机当前,俞辉堂若能回到过去,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袁老先生托着腮思索了一阵,随后对俞辉堂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去外面单独说两句话。茶室中只剩下唐芝与顾鸾生二人,顾鸾生轻唤了一声唐芝的名字,唐芝应声回头,心思从云端回到了陆地。
“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存有诸多疑惑。待时机成熟,我会慢慢与你解释,那些关于过去的事。”
“关于过去的……事?”唐芝怔怔地问道。
“等小狐狸回到那个特定的时间,我就开启天眼窥探过去,到时候你心中的困惑便能解开了。”
顾鸾生如此说了,唐芝便只得安下心来,静观其动静。她料想,俞辉堂身上的许多谜团也许会在过去的那个世界里解开。
唐芝再度抬起头来,却发现俞辉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那双充满温情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她感到愕然,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俞辉堂顺势握住了。
唐芝心中一暖,热泪早已盈在眼眶里,她生怕俞辉堂看见,便只得低下头去,将心绪埋藏起来。
自己到底在伤感什么呢?俞辉堂没有对自己说那些过去的事,便是对自己最大的温柔,他兴许是不想令自己徒增烦恼。唐芝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感觉到头顶传来了一阵暖暖的温度,俞辉堂正轻抚着她的头发。
“眼睛里进东西了?别揉了,我有话对你说。”
唐芝轻声问道,“什么事?”
“别让协会抓到叶恕,这是我私人的请求,拜托你了。”俞辉堂沉声道,“只要我将过去的秩序恢复,便立马回来找你,叶恕交给我就行。”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俞辉堂回头一掠,敲门者却是薛琛。
“俞辉堂,你可别一个人大包大揽,我也要找叶恕。”
“保护好唐芝。”俞辉堂对薛琛说道。
薛琛并未出声,只是对俞辉堂点了点头。俞辉堂注视着薛琛的双目,心中便已了然,薛琛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他不会辜负自己的期待。
“一个个的,别这样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俞辉堂换了种语气道。
“行了行了,是你自己把气氛搞僵的,你快走吧。”薛琛咧嘴一笑,朝俞辉堂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恶灵似的。
袁老先生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手里多了一把模样看起来十分奇特的榉木权杖,那权杖上雕着两条互相咬尾的鲤鱼,双鱼托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他看向俞辉堂,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准备妥当。
顾鸾生叫住了俞辉堂,塞给了他一张符纸。
“这符纸中封印着一只鸾鸟,我在它体内注入了我自己的一点法力,你到了那边之后便召唤出鸾鸟,他能代我为你指路、与你同行。”
俞辉堂接过符纸,又扭头看向唐芝,像是在期待着唐芝给他的临别赠言。
“小狐狸,等你回去以后,我会用通灵之术与你传递信息,你若遇到困难,我会辅助你,若遇到危险,我便让袁老渡你回来。”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俞辉堂看了看顾鸾生,又望向唐芝,“我去去就回。”
唐芝握住了俞辉堂的手,无语凝噎。
袁老找了一处开阔又无人的地方,命人找来了一盆水。唐芝心想这术式竟是以水为媒介,倒也稀奇,但她却看不出这盆水的奇特之处。
她眼见着袁老挥起权杖,那盆中的水突然像是沸腾起来一般躁动不止,气泡翻腾,咕咕作响。骤然间,两道水柱盘旋着升起,似是两条翻腾的水龙吐出了一道水帘。
“这阴界之门,我只能开启一时,时间一久,冥河之中的污秽之物恐怕会冲击现世。俞少,请你找准时机迅速穿过这门。”
俞辉堂神情严肃,回头对薛琛道,“以防万一,做好戒备工作。”
话毕,顾鸾生忽然惊呼了一声,薛琛眼疾手快,厉鞭挥出,自那水帘之中跃出的漆黑之物便翻滚到地上不动弹了。
唐芝上前看了一眼,竟是一条没有眼睛的黑鱼,他迅速催起真火将污秽物烧干净了,空气里顿时飘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袁老先生忽然高喝了一声:“就是现在!”
俞辉堂化为狐形,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进了那水帘之中,与此同时,一团黑影从那水帘之中冒了起来。
薛琛二话没说,长剑直指那黑影,空气里蹿起一股血腥味。袁老先生再度挥杖收起法阵,薛琛抽回长剑,那黑影只是露出了一只黑漆漆的手,便被强行送回了原本的世界。
唐芝终于明白过来,袁老先生刚才所进行的,是召唤阴界之门的法术,俞辉堂越过此门,便能抵达忘川河,在传说中,在忘川河中溯流而上便能回到过去。然而能踏入忘川河的,必然只有已死之人,这边是袁老先生所说的条件所在。
唐芝想起俞辉堂先前所说的话,祈祷着他能找到准确的上岸点,而不至于迷失在忘川河之中。她看向顾鸾生,却见顾鸾生咬着下唇,似是在隐隐发力。
顾鸾生道,“避开它,忘川河中的鱼没有眼睛,它看不见你。”
片刻后,顾鸾生又道,“你找到上岸的地方了?那好,万事小心,记住,千万别影响过去。”
唐芝猜想顾鸾生已经与那封印在符纸中的鸾鸟通灵,此时正在替俞辉堂指路。她不知道忘川河上是何种情形,只能祈祷俞辉堂诸事顺利,安全抵达目的地。
袁老见薛琛方才的举动,便料到这位司机先生也非寻常之人,他刚设下召唤法阵,耗去了大半的精力,也无心再关照通灵中的顾鸾生,便吩咐薛琛照看好她,薛琛欣然接受了这份差事。
唐芝与薛琛、顾鸾生三人暂时回到了茶室,顾鸾生坐在蒲团上,像是忽然回过了神来,原本凝重的神情放松了些许,俞辉堂安全抵达了目的地,她暂松了一口气,便将心绪从那鸾鸟身上抽回来了。
唐芝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趁着这个机会,大家不如来说说自己是怎么认识俞辉堂的吧?”
她很想知道关于俞辉堂的过去,她想知道顾鸾生所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何意义,为何俞辉堂会耗尽九命而亡,又多活一世?在她未遇到俞辉堂之前,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何事?顾鸾生知道的似乎要比她多一点,薛琛又是俞辉堂的死党,自然也比她了解得多。至于她自己,倒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她与俞辉堂认识得最晚。
薛琛看了一眼顾鸾生,放下茶杯道,“我和他的关系很简单,我俩就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而已。那时候我刚搬到锦城不久,有一次在俞父举办的宴会上,那天我正好心情不好,他还硬拉着我去看通宵电影,说是一个人不敢在半夜看鬼片,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去。”
顾鸾生抿起唇不说话,唐芝听罢,便觉得这是一次颇为平常的初遇。俞家与薛家是世交,薛琛自然有很多机会与俞辉堂见面,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然而薛琛却把这次初遇记得如此深刻,倒也是桩奇事。
她觉得薛琛的语气就像是在编故事,可薛琛根本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此外还有一事,更令唐芝感到好奇。
“你难道从未发现他的真身?”唐芝问道。
薛琛表现得十分淡然,“我早发现了啊!有一次高中露营,我和他睡一个帐篷,那天半夜忽然挂起大风,没人能入睡,俞辉堂说外面有一只妖在作乱,他要去咬死它。他自己出去了,叫我别跟去,想也知道,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了。”
唐芝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些许。
薛琛摸了摸脑袋,继而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的事大概也早就被他看穿了。毕竟黄金铠发动起来是我的本能反应,他有时候并非有意揍我,却会莫名其妙地被黄金铠所伤,他也不说什么。”
顾鸾生忽然低头笑了一声,“你俩都互相看穿了,却谁也不说破,倒也挺有意思的。”
唐芝忙地问顾鸾生又是如何认识俞辉堂的。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它是只狐狸了。”顾鸾生陷入了回忆的氛围里,柔声道,“那天我在锦城的山里迷路了,正在树下枯坐,忽然感觉到了身周有股不一样的气息。我开了天眼,便看到一只千年白狐站在我面前。那时我也不知道它是敌是友,便不做声,倒是那白狐率先问我,‘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天色已晚,快点回家吧。’我见他没有敌意,便告知他事情的原委。他听完便说‘我住的地方离你家很近,我送你回去。我叫俞辉堂,你不必怕我。’我一听到这名字,心中便越是感到奇怪了。后来他果真把我送回家了,我就偷偷地替他算了一卦。”
顾鸾生说到此处,缓了口气,倏地又蹙起了双眉。
“那卦象扑朔迷离,凭借我的修为,竟也完全无法看清他的前世种种,只能得知些大概。但光是看见冰山一角,便已经让我感到震惊了。我实在是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便多番打听,后来偶然得知他有上山写生的习惯,便请他在写生之余帮我采摘一些草药,这样一来,我与他便熟识了。”
说到此处,顾鸾生脸上渐渐浮起羞涩之意。
至此,唐芝心中的疑惑已荡然无存。
薛琛所认识的,是生而为人的俞辉堂,而顾鸾生向她描述的,是身为狐妖的俞辉堂。
她忽然觉得释然了,她已不再去探求俞辉堂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她目光所及的,便是俞辉堂呈现在她眼前的、最为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