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看起来冷得刺骨的无人地带,常年与冰雪相伴的只有居住在当地的最古老的狼族,一个根本不为外界所知的族群。
唐芝内心焦灼,跟在俞辉堂身后走了一路,狼群对她虎视眈眈,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声,唯有冷风吹拂到脸上时能让她保持仅剩的些许自我意识。
他们在巨大的地下河内走了很久,唐芝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她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才终于见到视线范围内的第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在冰崖上格外突出的帐篷,唐芝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惊异,她几乎要跪下来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那些帐篷几乎全是用冰棱支撑起来的,居住在此处的狼人借助地理优势将栖息地建立在了崖壁上,这幽深而狭隘的峡谷内没有任何被风雪侵袭的现象,看起来连暴风雪的魔爪也无法伸向此地。
唐芝和俞辉堂被带到了峡谷深处最高大的一座帐篷里,一丝光亮从那帐篷的顶端照射下来,唐芝见到了端坐在王座上的狼族首领,那是一个外貌与穿着打扮都和赤那十分相近的人,只是脸上没有赤那的那些沟壑与伤痕,因此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帐篷里没有任何声音,只听得火盆里的干柴哔啵作响,节奏单一而枯燥。
“你们是如何进入昆仑山的?”那首领站起身,却并未走下台阶,声音听起来十分冷硬。
唐芝望着他脚下踩着的羊皮地毯,没有给予回应。
“我认得这里。”俞辉堂开口道。
那首领打量了俞辉堂一眼,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可笑!没有人能穿过死亡迷雾,抵达冰原,你们是被人指引进来的?”
俞辉堂挑了挑眉,没有接话。他还没有见到赤那,因此并不能确定这狼族首领究竟是敌是友,这些狼人遵循动物本能,他们从不轻易接纳异族、也不相信任何外人。
“我来冰窟里见到了被杀死的冰原狼,那些狼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俞辉堂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并不打算暴露赤那的存在,他想先探探这狼族的底细。
那首领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与俞辉堂对视,两人四目相对,仿佛能擦出花火来。末了那首领甩袖坐回了王座,伸手轻抚了抚身边的小狼崽。
唐芝眼前一亮,她原以为那蜷缩着的小狼崽是毛绒玩具,她在踏入昆仑山之前从未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狼群,因此在认知上她依旧没能接受这些隐居世外的狼人的存在,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狼窟,所面对的是世人从未曾见过的狼人。
“是异变,千年以前我们部族也经历过这种状况,异变几乎带走了我们全族的性命,只有少数人来到了这座峡谷,并生存了下来,低温可以阻止异变的状况……当然,这是我们之前的想法,现在就连这最后的栖息地也无法阻挡异变的蔓延了。”
“那只幼崽也……发生异变了吗?”唐芝双目紧盯着那只小狼崽,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之色。
狼族首领点了点头,“族中大部分人都受到了影响,有些情况并不严重的,我们依旧允许他们在部落里生活,情况严重的,都被驱逐了。”
“这样做不够安全,如果异变具有传染性怎么办?你们应当把发生异变的人都隔离开。”唐芝应道。
那首领并未接话,而是看了看匍匐在羊毛毯上的小狼崽。
唐芝意识到自己所言轻率了,她不该以人类的准则来忖度这些狼人。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们不会抛弃族人。”那首领的声音有些疲倦,但却十分沉稳。
“千年以前引起异变的原因我曾听闻过,玉虚峰上的青莲还在吗?”
那首领猛然抬头看向俞辉堂,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俞辉堂的眼神突然变得认真了起来,唐芝注视着俞辉堂的双目,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说过,我来过这里。”俞辉堂道。
“你?你难道是那个……李……”那首领连退几步,跌坐在了王座中,声音再不像先前那样镇定,“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族内代代流传的故事里说……说你战死疆场了。”
“我从这里走出去,自然要归葬于此,不论过了多少年我都会回来的。”俞辉堂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陈述素不相识之人的誓言。
唐芝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呆呆地凝望着俞辉堂。
“去玉虚峰上看看吧。”俞辉堂对那首领说道,“青莲不生、瑶池枯竭,都会影响到周遭事物,那位上人是庇佑这一方土地的,现在她的恩惠不在了,恐怕会出事。”
青莲……青莲……
唐芝忽然觉得耳畔传来了一阵低吟,她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唤。万物在她眼前飞速掠过,她看见了栖息于莲花池边的白狐,她看见了伫立于莲花池畔的纤纤素娥,那身影如梦似幻,跨越了千年的时光翩跹入梦。
那个将白狐赶下昆仑山的白衣女子,究竟是何人?
昆仑此行,或许能够揭开那些埋藏在冰雪之中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唐芝心中有感,神色动容,丝毫不觉俞辉堂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芝儿,你怎么了?”
“没事……”唐芝仰起头对俞辉堂笑了笑。
“既然要去玉虚峰,那就得早做准备。”那首领蹙眉沉思,片刻后继续道,“原本从这峡谷到玉虚峰脚下,是可以直接横跨冰原走过去的,但现在冰原几乎被异变的野兽侵占了,得绕远路过去。”
“你们能派几人和我一起上山?”俞辉堂询问道。
那首领顿首,面露难色,“我们族内近百年来从没有人登上过玉虚峰,那些知道路线的人都已经是垂暮之年,年轻人又未经历练……”
俞辉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我只要他和我一起上山。”
“等谁?”首领抬眼问道。
“赤那,我和他约好了在冰窟见面,他发现我不见了,大概会第一时间找到这里来,请您准许他来见我。”
那首领神色微动,似是压抑着什么难言之隐,唐芝从他的眼神中观测到了某种细微的情绪,她意识到这个首领是认识赤那的。
西边勾月斜挂在枯枝上,俞辉堂站在冰崖上的某座岗哨上,双目中倒映着漫天星辰,琥珀色眸子显得清亮澄澈。唐芝爬上栈道,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仰起头望向苍穹。
她已经许久未能见到如此清晰的银河了,蔚蓝色夜空中群星闪烁,看上去冷寂而绚烂,那些星辰距离她不知隔了多少万光年,散发着她永远触摸不到的光辉。
唐芝将视线移到了俞辉堂身上,她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身影好像被星辰包裹了起来,变得有些不真切,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住了俞辉堂的衣袖。
“我觉得你在离我远去。”唐芝低声道,“你对那首领说,你要归葬于此地,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等上了玉虚峰,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不能。”俞辉堂的语气很温和。
唐芝抿起了唇,微风擦过了她的脸颊,带来了属于极寒之地的冰冷气息。
“我以为你至少会陪我走完这一生。”唐芝的声音飘进了风里,幽幽的,被吹散了。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出了一点意外,唐芝……”俞辉堂的眸光闪烁着,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所以这次就让我陪你一起去玉虚峰,我会一直陪着你。”
唐芝注视着俞辉堂的双目,那双注满温情的眸子里隐藏着太多她读不完的情绪,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过这双眼睛,她想抓住俞辉堂的全部,不止是他的悲喜与哀乐,也包括他的余生。
俞辉堂搂过她的肩膀,捧起了她的脸颊,她感受到了自俞辉堂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温度,她与俞辉堂相拥而吻,在极寒的星夜下彼此索求对方的温度。
待唐芝睁开眼时,见到了俞辉堂眼角的泪光。她还有太多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可是在注视着那双眸子时,所有的问话都哽在了喉间。
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格外珍惜。
皎月西沉,风未曾停驻,寒冷的西风留不住唇间的余温。
赤那是在天微微亮时来到营帐中的,一路上没有人阻拦他,他径直闯进了王帐之中。
榻上之人翻身跃起,一手握着明晃晃的弯刀,在见到来人之后,他放下了手中武器。
“巴特尔!”
“赤那?”
两人眼中皆是惊愕,赤那身上的怒气还未消散,帐中幼崽发出了低吼之声,巴特尔退至床榻边,将幼崽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之中,那小狼崽便不再出声了。
“赤那,你终于回来了,有人在等你。”巴特尔声音低沉,似乎是怕惊动了怀中的幼崽。
赤那眼中的阴霾渐渐消散,扭头退出了王帐,俞辉堂站在帐门外,似是在等他。
“你哥哥没有难为你吧?”俞辉堂抬眼问道。
“没有,多谢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谢我?”俞辉堂低眸笑道。
“你一定对他说了什么吧?我们族人都很敬重故事里的那个大英雄,我哥哥不会不听你的话。”
“我还真没说什么。你太小看你哥哥了,他把你驱逐出部族,不过是为了让你多加历练罢了,并非是真要把你逼上绝路。”
赤那顿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并未应话,眼神中看起来有几分困倦之意。
“去休息吧,等晌午时,我们出发去玉虚峰……哦对,三眼乌鸦如何了?”
“一路上应该不会再有人监视了,但要去玉虚峰的路上就不好说了。”赤那应道。
俞辉堂点了点头,两人未再多话。
云层之中渐渐翻涌起金色光辉,接近天际的云朵呈现出玫瑰红色,晨间的风承载着清冷之气。
俞辉堂驻足站立了片刻,注视着脚边的篝火渐渐熄灭,他转身进入帐中,俯身瞧了瞧熟睡中的唐芝,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了一下,微微勾起嘴角,随即在她身边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