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暴雨丝毫未见停歇,护城河上不断浮起动物死尸,原本生活在市区内的居民也早已搬到外省去避难,整个西京已彻底沦为空城。
俞辉堂站在城楼上,任由指尖的烟丝飘散在风雨里,他俯瞰着满目苍夷的长安城。曾经灯火通明、车流不息的朱雀大街,如今却萧条得令人心生恐惧,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惆怅的悲调。
他静立了半盏茶的时间,转身往回走,在经过某个熟悉的出入口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见到了从遗址博物馆内走出来的风衍与李渐白,这两人的组合令他感到意外。
李渐白眼神发亮,率先朝俞辉堂微笑示意,俞辉堂掐灭了烟,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俞辉堂将视线投向风衍。
“是渐白说要带我来寻找玄京的踪迹。”风衍解释道。
俞辉堂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他确实存在过,这片土地有他存在过的证明。”风衍目光中带着怅然的意味,“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也许他真的不适合留在轩辕社,说来有些惭愧,我从前忽视了他的感受。”
俞辉堂嘴角微动,并未应话。他对风衍的思想变化感到欣慰,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在李渐白面前评判风衍的必要。或许,风衍明白的太晚了点,但一切总算还来得及。
“玄京哥哥是个热心的人,他没有责怪过爸爸。”李渐白道,“他选择离开,是因为别的原因。”
风衍眼眸一沉,叹道,“我知道的……”
俞辉堂微微一惊,他没想到风衍竟与李渐白相认了。李渐白这小子不论遇到何种情况都显得极为淡定,但他能接受风衍的身份,却是俞辉堂意料之外的事,他忽然想到,或许李玄京一早便对李渐白进行了各种暗示、或许他本就是为了保护风衍的孩子而下山的。
风衍将李渐白送回了将军弄的李家,又邀请俞辉堂出门去喝一杯。
“你别异想天开了,现在城内根本没有酒吧开张。”
俞辉堂一语点醒风衍,后者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自嘲地笑了起来。
“可惜了,我在庄上藏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现在那山庄被混沌霸占了,酒也取不出来,什么时候得想个法子回去一趟……”
两人在商业街上走了一圈,未能寻得一家开张的商铺。最后俞辉堂干脆放弃了寻找,随意挑了一处无人的酒吧,以粗暴的方式砸开了玻璃门,和风衍一道进去找酒。
俞辉堂从酒柜上取下两瓶伏特加,将其中一瓶丢给风衍。
“你还想回骊山?”
风衍点了点头,“就当是弥补我年轻时犯下的过错吧。我现在没法一直待在渐白身边,我没有资格当他的父亲,我愧对李卿,没有什么事比辜负一个付出真心的人更让人憎恨了。”
“你好像突然变得开窍了。”
俞辉堂想笑,但在看见风衍那深沉的神情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审视风衍的态度。
“那时的我和卿儿都太年轻了,要是我俩能在最好的年纪相遇……也许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风衍的语气显得有些苦涩,“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在渐白面前抬起头来。”
“你儿子……可能比你要放得开一些。过去的那些事都已经无法改变,你不必拘泥于曾经,不如多陪陪李渐白。”
俞辉堂觉得这父子俩的性格应该颠倒一下才符合正常人的认知,但事实上,风衍表现得确实远不如李渐白成熟。他不知道该说风衍是情商太高,还是情商太低,有时候风衍在他眼中就像是个全凭个人情感做事的糊涂人,有时候他又觉得风衍单纯地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俞辉堂苦笑了一下,他渐渐意识到,风衍这人确实不太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这是李玄京一早便已经做过的总结。
“我知道我的人生里缺失了太多东西……”风衍哀叹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被迫踏上了流亡的道路,那时候我因为修为不足而进入蛰伏期,在深山里呆了千年有余,丝毫未觉世事,这一千年人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没有人教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法则,也没有人教我怎么当丈夫、怎么当父亲。”
俞辉堂无声地聆听着风衍的自白,他打算从风衍身上汲取某些的教训,将其淬炼为指引正确方向的精华。
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空如白纸的伏羲之后确实太过于吸引人,让人忍不住想要跟随他去看看他说描绘的那个仙境,因此当轩辕社云集起众多来路各异的妖时,风衍沐浴在了纯粹的理想馨香之中,完全忽视了他自己的不足之处。
“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很可笑,我以前也从未敢在李玄京面前提这种事,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这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掉下来……我和千面狐的那场对决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只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才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貌。”
风衍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无形的冰墙,在沉默的空间内带着寒冷的气息。
“我现在想做一些我能办到的事。”风衍将视线瞥向俞辉堂。
他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把这张侧脸当成李玄京,会像这样蹙着双眉一言不发地聆听他诉说的人,除了李玄京之外再无他人。在他眼里,俞辉堂和李玄京并无差别。
“你想做什么?”俞辉堂询问道,“去骊山吗?去了之后又能如何?你不是混沌的对手。”
“千面狐已经死了,轩辕社的那些兄弟现在又落入了混沌的控制之中,我不能坐视不管。”风衍道,“凭借我手上的轩辕弓,虽然不能杀死混沌,也能将其重创。”
难以置信的发言,俞辉堂感到眼前的人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如果说与李渐白的相遇使得风衍被迫承担起父亲的责任的话,俞辉堂简直想要纵声大笑。
他费了不少心思,打进轩辕社内部,甚至牺牲了叶恕,但真正改变风衍的,却仅仅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小孩子。
他并未开口说什么,他并不想责备谁。
“我知道协会想要用某种极端的方法封印混沌,那样做风险太大了,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去试一试。”风衍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下了一番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话。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赎罪的话,那我不会阻拦你。”俞辉堂以近乎绝情的口吻道。
风衍笑了一声,兀自喝了一口酒,双眉在不经意间轻蹙了一下,像是不太适应这烈酒。
他终归没有得到那种亢奋感涌上颅腔的感觉,他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说出豪言壮语之后,会感到恐惧,他会后怕。
“真希望那些日子能够从头来过,我不会再糊涂了。”风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苦涩的酒。
俞辉堂注视着风衍双目,他想透过李玄京的眼睛去感受眼前这个看起来孤独桀骜的男人,他从灵魂深处替这个男人感到惋惜、感到悲哀。
或许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意志才会支撑起那颗高昂的头颅。
自始至终,俞辉堂都觉得自己距离风衍很遥远,他还没有体会过失去的滋味,但这足够让他对自己所拥有的倍加珍惜。
风衍将没喝完的大半瓶酒尽数倒在了地上,像是在与属于过去的自己进行一场诀别。他和俞辉堂道别,语气稀疏平常,就像每一次他与李玄京道别那样。
俞辉堂凝视着那个背影,这使他久违地忘记自己的本来身份,不经意间将自己代入了李玄京的角色,他喝了一口并没有什么味道的酒,起身离开了略显寂寞的酒吧。
暴雨清洗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将一切人或动物存在过的气味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俞辉堂回到鼓楼办公处时,恰好遇上候在会长办公室门外的爱染。俞辉堂往办公室里瞥了一眼,见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你怎么站在这里?”
爱染神情严峻,“会长在接见一个……比较重要的朋友,他不让任何人进去,我还有事要和他商量,所在这里等他。”
俞辉堂觑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门,低头摸了摸鼻尖,他知道有些事爱染无法对他明说。
“是陈叔昌来了?”
“不,是陈钟海。”爱染道。
俞辉堂感到极度震惊,他没有察觉到丝毫陌生气息。
“陈钟海现在虽然还没有肉体,但却已经能够收放自如地控制混沌,你没察觉到他是正常的,他进来的时候谁也没发现。”
俞辉堂恢复了镇定,问道:“那现在还有封印混沌的必要吗?”
爱染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倒了,他感到不解。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既然陈钟海能够完全控制住混沌,那就不必担心那些下等妖魔失控了不是吗?”
“你的思维方式实在是……很难和驱魔师打成一片。”爱染摇了摇头,蹙眉道,“我并不觉得驱魔师会把这种权力交到一个不在他们控制范围内的人手里。尤其是金刚夜叉这一氏族,他们属于比激进的那派,在北部玄门世家之中声望很高,影响也很大,北派人士向来对控鬼师持有偏见。”
俞辉堂忽然意识到,陈钟海并不是驱魔师,他是控鬼师,他的存在会令协会内大部分驱魔师感到具有威胁性。如果陈钟海此时身在协会的事被那些激进派驱魔师所知晓,四象封印之术说不定会被强制执行。
薛琛和唐芝有危险!
警报声在俞辉堂脑内炸开,他必须尽快找到唐芝!
爱染忽然抬手推了一把俞辉堂的肩膀,那力道没来由的大,俞辉堂身体倾斜了一下,以十分惊险的角度躲过了朝他门面袭来的一击。
那一刀来得实在太快,他只能感觉到贴着自己脸颊闪过的银光,以及凛冽的杀气。
“你快走,我守住这里。”爱染硬声道。
俞辉堂未及多想,转身朝走廊尽头跑去,飞身跃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