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会临时办公处几乎见不到人影,除了几个受伤不得不从阵线上退下来的驱魔师以外,便只剩下七八个文职人员了,其中吕宗彦是连夜从燕城总部赶至西京的,原先黄初赶至西京时,他被授予了坐镇总部的任务,然而现在协会已经顾不上燕城的根据地了。
驱魔师在西京投下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局势难收,协会必将受到重挫。危急时刻,所有人的积极性都被调动了起来,在人类所面对的危机之前,私人之间的、各个派别之间的恩怨都变得苍白无力。
俞辉堂吩咐赤那去协助唐芝,自己与爱染一道前往黄初的办公室,叶崖说要去病房看望叶恕,萧时晴陪着他一道去了。
爱染推开门,随着俞辉堂一道进入办公室,赫然发现原本寒酸的办公室里如今却挤满了人,年长的几人他认得,分别是爱染明王当家叶景春、不动明王当家步清尘、金刚夜叉家的黄辛,以及孔雀明王家族的萧沐雨——萧时晴她大姐。
这些人凑到一处,基本主导了协会的大半部分话语权。
俞辉堂也是一愣,他环顾一圈,发现眼前的几乎全是明王家族的人,他无法想象这狭小的办公室怎能容下这几尊大佛。
市区的雨势相较于郊外要小很多,但这简陋的临时办公地点到处都是传声效果极好的彩钢瓦,这会儿雨滴落在瓦上,犹如炸雷。
俞辉堂估算了一下,就算自己本事再大,眼下这群人要是对自己发难,吃亏的肯定是他自己,但他是绝不会妥协的。
“人都到齐了,黄会长,咱们可以开始了。”萧沐雨对黄初说道。
俞辉堂和爱染互看一眼,都有点儿懵,不知道这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黄初双手撑着下颌,神情严肃。
“我前不久接到了凌老道托人传来的口信,他传授了对付混沌的办法。”黄初道,“混沌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它只能被封印,并且得挑一块风水地,封印地点他老人家已经忙我们算好了,在昆仑山玉虚峰,这封印工作需要四大明王家族之人联手才能完成,这是他老人家特别强调的。”
“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叶景春接道,“这四象封印之术只有我们四家才能完成,但是……如今没了不动明王,这术式没法完成。”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俞辉堂,这给了俞辉堂不小的压力,俞辉堂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开口,他望向了步清尘。
“让步修来不可以吗?”爱染率先问出了俞辉堂心中的疑惑。
“你哪位?”黄辛环抱双手打量着爱染,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是我侄儿,叶染。”叶景春解释道。
黄辛依旧感到疑惑,他没听说过这名字,但他还是敛起了脾气,没再多话。
“以步修目前的身体状况,没法进行那样的术式。”黄初解释道,“四象封印之术是有风险的,而且步修他……”
黄初将目光转向步清尘,似乎等着这位老前辈亲自把真相说出来。
“阿修和婴婴都是养子,阿修承袭的是那把弓是雷神所授予的,他并不是我不动家的传人,只有薛琛才能……”
俞辉堂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难道你们有办法能让人起死回生?”俞辉堂问道。
叶景春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下,应道,“类似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控鬼师能办到,不过血契是禁术,动用起来也比较麻烦。”
“血契?这不就是陈钟海当年召回他亡妻的办法吗?”俞辉堂冷声道。
他觉得不可置信,这群人当年因为血契这事对陈钟海论罪,如今竟又甘愿为了对付混沌而动用禁术,连他都觉得陈钟海死得不值。
俞辉堂思索了一阵,正值毫无头绪之际,突然瞥到了爱染递给他的一个眼神。
“不能冒这个险。”爱染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推测凌道然大约是不知道不动明王家已无传人,他要是知道薛琛已死,一定不会提出这个方法。
先不说这办公室中的几个明王传人是否能够完成四象封印术式,仅仅是血契这这种禁术,风险就极大。陈钟海当年也曾被他妻子反噬,如今动用血契,唤回的极有可能不是薛琛,而是难以控制的魔化之物。他觉得这些资历在他之上的前辈不可能忽视了这些风险。
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僵滞,爱染态度坚决,只身一人与各明王传人对峙,双方僵持不下。
俞辉堂有一瞬间是有些心动的,但在见到爱染的神色之后,他决定和爱染站在一处。
“叶染,你……”叶景春看向爱染,声音发颤。
“这事就先说到这里吧,四象封印之术也不是短时间能就能完成的,得再考量一下。俞辉堂,请你把这今天的谈话转告给薛建国,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也得先询问过薛琛他父亲才是。”
黄初这话算是给叶家的一老一少打了个圆场,再无人站出来发言,无声的气氛宣告着这场对垒的终结,谈话不告而终,爱染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俞辉堂跟了上去。两人没有走出协会,而是前往临时救治点去看望叶恕。
叶崖正趴在床沿上出神地看着病床上的叶恕,萧时晴候在他身边,叶崖见人来了,便起身让座,爱染朝他摆了摆手。
叶崖扭头去看叶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弟。叶家兄弟姐妹众多,他很小时候,走到哪里都有哥哥姐姐抱他,到了七八岁都没怎么下地走过路,这事还成了在叶家流传多年的饭后谈资,他被戏称为是叶家的“宝二爷”,他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不由得有些怜惜叶恕。大约是骨子里流着相似的血的缘故,叶崖没来由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产生出好感。
“小柒姑妈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儿子的,叶崖,你让俞辉堂和叶恕单独待一会儿,我们出去说事。”爱染道。
爱染这叶家少主的气势一出来,顿时让萧时晴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换了一个似的,她曾听说过关于叶染的不少传闻,如今见了其本人,发现流言蜚语果然不靠谱。
萧时晴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阅男无数,自诩眼光精准。爱染这人在她看来有点儿冷酷,眼角泪痣却为他增添了一股邪魅之气,这款不是她的口味,但她对爱染却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俞辉堂在叶恕病床前静坐了一会儿,空气无声地流动着,却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病房中似乎展开了一种专属于叶恕的气场,只有在这种沉睡的情况下,叶恕的灵魂才是属于他本人的。
俞辉堂忽然回想起了初见叶恕的光景,那个总是跟在他和唐芝身后的生灵看起来仿佛比叶恕醒着的时候还要自在些。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他亏欠病床上这个人太多了。
或许死亡对于叶恕来说才是解脱,他终于明白当年在雪夜中那个年轻的孩童为何会轻易赴死了。叶恕给予了他活下去的希望,那份信念却无法支撑起他自己的躯体。
这世上还有许多他办不到的事,他无法挽回将死之人的性命,他无法唤回无家可归的灵魂。尽管他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死亡的悲痛却丝毫没有衰减,反而悉数沉淀在了他的心底。
俞辉堂沉浸于只身一人的世界中,丝毫未能察觉到进入病房的人影。他抹了把脸,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发现顾鸾生正站在自己身后。
“小狐狸,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天色不早了,快点回去吧。”顾鸾生轻声道。
俞辉堂愣了一下,觉得这句话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件更为不寻常的事。
顾鸾生没有拄拐,也没有任何人陪同,她是一个人找到这病房里来的。
“鸾生姐,你……你能看见了?”
顾鸾生点了点头,“我从前和笔仙立下过契约,用我的视力换取扶乩能力,如今我把扶乩的能力归还给笔仙,换回了视力。”
俞辉堂顿了一下,正要继续发问,顾鸾生微微一笑,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我先前去找唐芝,也见到了薛琛,他看起来似乎走得很安详。”
俞辉堂心头一颤。
“我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啊……结果发现和少年时比起来也没什么变化……那个看起来很无助的小男孩一直都在我心里,他已经长大了,能够保护别人了。”顾鸾生低眸叹道。
俞辉堂注意到了顾鸾生眼中的泪光。
这一眼还是太晚了。顾鸾生知道有些话自己已经再没有机会说出口,如果时间走得够慢,她就可以追上去和那个男孩好好地道别,并向他说出埋藏在心里的那句话。
可是他走得实在太匆忙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所有人一一道别,那根本不该是属于他的退场方式。那个在别人眼里闪闪发光的薛琛,那个在她心中依旧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的薛琛,他将剑柄上自己的红宝石分赠送给穷人、他将蓝宝石雕成的双眼送给饥寒中的剧作家、他将身上的黄金片送给无家可归的乞丐……
最后,一无所有的王子带着他那颗永远无法火化的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冬季里。
那不该是他的结局。
顾鸾生注视着病床前的叶恕,那张面色苍白的脸是她日思夜想的。
“我没想到他们会接二连三地离我而去。”俞辉堂的声音里压抑着痛苦的感情。
顾鸾生抹掉了眼泪,摇了摇头。
“恕儿不会死的,他只是去旅行了,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俞辉堂以惊异的眼神望向顾鸾生,他感到不解。
“因为他是摆渡人,灵魂永远漂泊的摆渡人……”顾鸾生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