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止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战术,挑拨离间已经不能用了,这是敌军的背水一战,再犯这种错误后果是灭国。
西域一带地势多变,易守难攻,强攻肯定不可取,他们也不会慢慢耗着,这一仗势必要正面打。
况且战局不止这一处,三国并非全部兵力都集中在这,本土加起来还有三四十万驻军,都已压在青桑边境,而青桑能迎战的只有十万士兵。
她只能以雷霆之势突破这里,援助其他战局,否则此战依旧难打。
如果她没有抱着必死之心为青桑谋划个未来,提前做了准备,这一仗早输了。
疆域残缺,民不聊生,谋得皇位又能坐几天?堂堂皇子竟与虎谋皮,毫无家国之心,最令她心寒的是皇上的默许。
这件事有多少是皇上的手笔?皇上想杀她,中途许是放弃了,但是知道他们的谋划没有制止,反而任由他们猖狂,借刀杀人。
是相信她能力挽狂澜,会为国捐躯?放在一年前她不会,她短短的这辈子不会为丧心病狂的争斗而毁。
不,放在一年前她不会想这么深,她身为臣子为国征战理所应当,这条命也不值钱。
但是现在有宋雍之了,皇上杀她之心不加掩饰,恐怕她伤痕累累,未下战场就会被人刺杀,嫁祸给乱臣贼子。
“浮山,若你是泰和帝,会想我死在这吗?”
“会。”
“理由?”
“你不清楚?太子爷那烂性子,要是你明天死在京城,后天他就能带你游山玩水去。但是你死在别人手里,他肯定把他们挫骨扬灰。
到时候天下不都是青桑的?你拿命守的江山,他怎么都得守着。
又或者说在你的营帐里翻出传位诏书,不管是不是你放的,皇位他也要定了。”
“那我要是个女人,还用死吗?”
沈浮山一口茶喷出来,揉了揉头,敛了敛神色。
“这和你是男人女人没有关系,和你的寿命也没有关系,或者说你是个女人更要杀你,以后青桑的天下是厉家的还是宋家的?再说你这一身伤还能生育?
照太子爷这样子,只要不是装的,估计后宫是摆设了,皇室后继无人,断袖皇帝和镇国将军,必定青史留名。
到时候他这个皇帝当得再好,世人也会揪着这点不好,泰和帝对太子期望甚高,恐怕想青桑在他手里空前强盛,断不会让他留下污点。
说实话太子这性子当皇帝挺适合,杀伐果断,率性而为,却明明白白,堂堂正正,没有软肋。
你是他唯一的软肋,还是个随时能断气的软肋,死在这最有价值,对谁都好。”
“对我也好?”厉止戈平淡地道。
“打完这一仗三国再无抵抗之力,军中良将如云,太子心智无双,一颗无用的棋子,谁还管你,你爹的死是不是没有那么简单?”
“是。”
“狗皇帝防你防成那样我就猜到些,否则哪至于,依我看,这些年大丽和北凰敢时常攻打青桑,何尝不是狗皇帝的意思?厉家人的能力他信得过,拼死也不会失一寸疆土。
他这是在让你练兵,等你心血耗尽,一改军中颓势,就可以卸磨杀驴了。”
厉止戈手指僵硬,蜷都蜷不起,轻轻道:“不至于。”
“今日你提起,我才细想了,狗皇帝要你去送死?”沈浮山轻蔑地笑了,手上青筋暴起。
“再往前数几代,他敢对厉家起杀心?无非是厉家人都死光了,连亲族都没有,别人都是一大家子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他想动也得考虑考虑,你爹还知道结交几个重臣,你瞧瞧你。”
“我哪有时间。”
“为什么次次回京你都错过了,也许不是偶然,是北凰和大丽正挑这时候进攻,因为有人授意。”
“浮山,都是猜测。”
沈浮山沉默了会,“你学的是治军之术,我自出生学的是帝王之术。”
他看了眼厉止戈,继续道:“我现在怀疑泰和帝的昏庸是不是装出来的,为了设下这个局,毕竟弄垮厉家不容易,得一点一点来,还不能留下把柄,背负千古骂名。”
“泰和帝年轻时何等英明,雄韬伟略,青桑现在这模样肯定不是他要的,他也知道凭他一人之力恐难以实现。”
“厉家始终是悬在皇室头上的一把刀,在他看来厉家不倒,再鼎盛的青桑也不安稳,何况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万一哪天想计较了呢?”
“泰和帝铺路,扫平一切障碍,将天下交到比他更甚几分的太子手里,他想要的青桑恐怕十余年后就会现世了。”
“倘若真是这样,我倒真是遍体生寒,站在皇帝的角度看,我甚是佩服,吾辈之楷模。”
“听说太子来边境是因为马丢了?金银那个身手,马怎么丢的我很好奇。泰和帝对太子期望如此之高,岂能真容他独闯江湖?”
沈浮山看着厉止戈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就算泰和帝前边有心饶你,现在有人顶罪,他定不会要你活着。”
“即使不看这些,你还能毫无芥蒂?京中那么些人,好苗子总有几个,一个都没有送来边境。”
“因为你死了,天下也就定了,不需要将才,你死后再培养来得及。止戈,没有侥幸,你这些年就是个笑话。”
厉止戈扯出抹淡淡的笑,“我不该问你,糊里糊涂死了也挺好。”
沈浮山皱了皱眉,“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寻死。”
“我知道,但我现在走了,敌军长驱直入,就算还能再打回来,要死多少人?厉家世世代代用血肉换回的荣耀,也会毁于一旦。
泰和帝不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以天下为要挟,厉家忠的是百姓,是青桑,最后才是皇室。我这个身子,活也活不过几年。”
厉止戈嘴角溢出了血,越来越多,一口血喷在案桌上,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止戈!”
厉止戈平静地擦去嘴上的血,“恐怕几年也活不过了,我强势了一辈子,要我残废地卧床苟且偷生,我做不到。”
“不是有我吗?宋雍之能做到的,我也能!”沈浮山厉声道。
“他能什么?是我愿意卧床待个十几年,现在不愿意了,心存死志,药石无医。我这一生也不算失败,起码最后的时候,真真做了件实事。
不怪你,今日你不说,我也会死,为了天下和宋雍之,现在是为了我自己,无差。”
沈浮山没想到她的身体差成了这样,眼里爬满了血丝,“你平日不是好好的……”
“早就不行了,我和老天搏了这些年,多活一日都是痛苦,也累了。”
“止戈……”沈浮山一巴掌打在脸上,仰头眨去眼里的湿意,“要是我不这么要强,早点回去,一定屠了青桑!”
“不怪你,我生是青桑的人,死也要死在青桑,北凰……不如把我葬在北凰吧。”
“还有的选,凭你我之力,怎么就不能谋一条生路!这么轻易认命,可不是我认识的厉止戈!厉止戈即使在生死关头也不会认输,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
“浮山。”厉止戈平静地看向沈浮山,目里杀气肆意。
“我在想,生我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被有意安排的,现在想想很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以泰和帝的眼力,看穿一个未出阁的女人太容易了。
和她有染的人是不是也是阴谋?如果我不是父亲的孩子,厉家无人,一切都迎刃而解,这二十年的算计都可以免了。
我和父亲都是个笑话,父亲当泰和帝是兄弟,我把一颗心给了宋雍之,我们还要按着他们给的结局走到死。”
“止戈!”
“你说的对,没有侥幸,我也不傻,恐怕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
“你敢去寻死,我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宋雍之。”沈浮山腾地站了起来。
“你不会。”厉止戈一眼看穿了他。
“有什么不会?宋雍之是宋家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纵然是假的,他也是我这辈子珍而重之的欢喜。”说完,厉止戈嘲讽地笑了笑。
她收了思绪,道:“北凰我替你谋划好,我再写封亲笔书留给宋雍之,他不会动北凰,你可得当个好皇帝,成为泰和帝眼里的一根刺。”
“你就这么算了?止戈!”
“我这辈子求的就是天下安稳,国泰民安,不是近在眼前?
至于宋雍之,从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我们就结束了,一分情谊都不存。在我看来厉家也该没了,无论是为了厉家还是为了青桑。
泰和帝做了我想做的,作为一个皇帝,他挑不出差错,而我身为臣子,君令无错,有何不从之理?
倘若一年前有人和我说,我自尽能换得天下太平,我绝不犹豫。现在也一样,只不过多了些阴谋诡计。
如果因为这些事就想着谋朝篡位,处处报复,那我这些年算是白过了。
我是个男人,是镇国将军,不是女人,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
家国为重,一人为轻,单凭这些事还动摇不了我的心神,你让我拘泥于一家一人一情,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我的格局,是天下,父亲所看的也是天下,我要的是问心无愧。”厉止戈用袖子拂去案桌上的血迹,铺了叠宣纸。
“成大事必要有人牺牲,军中也有死士,如今我也成了死士罢了。造反我做不来,临阵脱逃我做不来,我就这两个退路,退了我就不是我了。
就算你们逼我造反,然后呢?厉家无人,我命不久矣,皇位留给谁?随意找个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必乱。”
她何尝不气?何尝不想手刃泰和帝,掀了青桑?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些年断不会走到这一步,真相如此她反也就反了。
可惜没有如果,宋雍之此次能来,泰和帝已经知晓了吧,知道她是个命不久矣的女人,她一旦造反,天下皆知,拿什么反?
厉止戈将写好的宣纸折好递给沈浮山,“收好,我就靠你争口气了,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你不收也得收。”
“宋雍之这个人……”
“总还是要报复报复,替我瞧瞧他的反应,烧纸跟我说说。”
“止戈!”
“浮山懂我,今日换做浮山,会作何选择?你我都知道,我们分析得头头是道,再多道理又能如何,随心为之。”
沈浮山苦笑,他也是心有猜测,在她问的时候才一股脑说了出来,想让她改改主意。
他知道不可能,换了他也会是一样的选择,何况是厉止戈。
“你随意从我营帐里拿点什么弄个衣冠冢,最好扔在深山老林里,我不想死后还被人打扰。”
沈浮山颓废地坐下,端起茶杯的时候手抖得控制不住,茶杯落地碎成了碎片,他踩着瓷片,大步迈了出去。
厉止戈摇头笑了笑,平静得可怕,她的谋划泰和帝是知道的,有泰和帝的允诺她才敢这么做,出京前泰和帝还叮嘱她小心。
他让福年给她一道圣旨,旨意是传位宋雍之,说是交到她这里才放心,让她找个时机交给宋雍之。
所谓的时机是她死前的遗言遗书吧,她以为因为父亲的死他会有悔意,那些家常话让她放松了。
帝心难测,是她醒悟的太晚。
宋雍之的心她测了几分?可能一分也没有测到,实属可悲。
如果有来世,她愿生在普通人家,哪怕父母都为流民。
双方在大漠城附近试探了二十余日,敌军便按捺不住了,开始出动主力。
金银日夜守在营帐外,丝毫不敢大意。
已经是九月底了,夜里的寒风一日比一日厉害,这日厉止戈一身甲胄走出营帐,看了看暗沉的天色,身上沉重得冷汗湿透了里衣。
她看了眼紧张的金银,将帅印扔给他,“和太子说,本将和他再无瓜葛,来世不见,望他勿扰本将安宁,否则本将死不瞑目。”
金银睁大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士兵按住,眼睁睁看着她一骑绝尘出了军营,漆黑的披风张扬地在风里舞动,仿若葬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