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雍之一路上宛如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什么都想看看,还一定要拖着厉止戈一起。
厉止戈这些年风里雨里,什么人没有见过,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纵他才智无双,也拿宋雍之没有办法。
“余兄不是想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吗,喏。”
厉止戈抬了抬眼皮,接过宋雍之手里的信,“监军?”
“正是。”宋雍之抿了口茶,不伦不类地半躺着,带着得意的笑,“余兄是军中之人,想必明白。”
厉止戈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多遍,拿信的手指把信捏得皱巴巴,“宋公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青桑立国以来只有过四个监军,皆不得好死,下旨的三位皇帝也都昏庸无道,被当时有雄心的王爷取缔。这是第五次。
“自然。本公子初来乍到,正好需要个人接引,余兄既是军中的人,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会。”
厉止戈将信还给宋雍之,面上镀了层寒霜,信上的印玺不假,字虽非皇上亲笔,但有印玺足够。
皇上能下这样的旨意,信由谁来写不重要。
他知道里边有蹊跷,不该一点风声都没有,朝里还是有几位老臣的。他打量了宋雍之片刻,一字一顿开了口。
“若宋公子以一己之私开这样的玩笑,后果怕你承受不起,这信我见了,便是厉家见了。”
“本公子有什么私心?”
“余某不知哪里入了公子的眼,还是公子对战家有兴趣?公子一人之兴趣和边境孰轻孰重?”
“依余兄所言,有了监军厉家就不守边境了?”
“是。”
“余兄做得了主?这话传出去……”
“余某只是传达将军的意思。”
宋雍之打了个哈欠,“余兄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本公子手上了。”
“余某一人之命,何足挂齿。”
宋雍之蹙了蹙眉,这法子虽不好,却有效又好玩,哪知被一眼看破了。
他还是低估了厉止戈,能把厉止戈逼到这种程度的,究竟是什么?他面上不显,漫不经心换了个姿势。
“和余兄开个玩笑,不过说不定哪天就成真了。余兄想必明白,敢把这玩意给本公子玩,惹出什么事无所谓。”
“宋公子死在边境也无所谓?”
“看余兄喽。”
厉止戈看他的眼神和看死人一样,但是这人姓宋,只这个姓就不得不三思。
青桑皇室便是姓宋,有盖着传国印玺的白纸,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有恃无恐,不得不多想,不知道这个姓是真是假。
宋雍之等厉止戈的杀气内敛了,才不急不慢道:“玉县盛产羊脂玉,本公子正好缺块玉佩,去看看。”
金银在外面应了声,心里犯起了嘀咕,公子这辈子缺过什么?世人都说人生在世不可能十全十美,但在公子这里可不是十全十美吗?
厉止戈从八岁去了边境,再没有逛过街,街上的喧嚣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危险。
他看似平静,实则浑身都绷着,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明知有人追杀,还这么大摇大摆,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宋一想引那些人出来,为了什么不得而知,肯定不是为了帮他除掉危险,宋一懒散不喜麻烦,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现在不能让人察觉厉止戈还在关外,必须要让他们相信厉止戈已经回京了,要在宋一把人引来之前动手。
厉止戈静默地陪宋雍之胡闹了八日,这日宋雍之听说范阳城有灯会,让金银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范阳城的灯会举行的一点征兆没有,却人山人海,宋雍之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这看看那看看,时不时调戏调戏小姑娘,活脱脱一个二世祖。
金银习以为常护在他身旁,“好端端地怎么就有灯会了?”
“谁知道,有乐子就行。”
厉止戈逐渐放慢步子,看他们越走越远,抓住人潮涌动的时机朝反方向走去,隐藏在人潮里。
宋雍之在卖风车的地方挨个风车看了会,“去客栈等我。”
“公子?”金银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人潮里,急得跺脚。
厉止戈七拐八弯,绕着范阳城转了两圈才停在一座大气的宅子外,李宅。他取出在小巷子里买的面具,戴在脸上。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没有后路了,一个人的安危和青桑的安危比起来不值一提,前方无论有什么他会抗下。
李宅外两个看守的家丁还未出声询问就被两支袖箭射杀了,厉止戈平静地推门进去,仿佛是进了自己家。
发现他的人来不及出声就已经倒了,这样的动静还是被察觉了,院子里突然多了几十人,厉止戈毫不意外,“就这么几个人?”
“阁下是谁?”
回答的是厉止戈的剑,他没有硬拼,只是在防守,围攻的人攻势越来越惨淡,很快倒了一地的人。
“你做了什么!”杀手话音刚落,已经见不到厉止戈的人了。
只有暗处的宋雍之看清了厉止戈的动作,左手的暗器是淬了毒的。
厉止戈径直去了后门,李开富带着一群家眷还未赶过来,听说就一个人闯进来,稍稍安了心。
李开富向来惜命,即使放心了还是想着逃命,慌慌张张走在前边,半路遇上了厉止戈。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厉止戈随手斩了冲过来的家丁,“谁动杀谁。”
没有一点力度的话,带着不容反抗的威慑,受到惊吓的李开富不经意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
李开富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你……你……到底是谁?”
“厉止戈。”
“厉……”
李开富睁大了眼,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似乎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刺杀本将的时候倒不见你害怕。”
厉止戈摘了面具,容颜英俊,气质出尘,一双眸子隐在黑暗里,杀气尽敛。
“你……不可能!这……”
“报仇来找本将,别认错人。”
厉止戈每一步都如地府的催命钟,狠狠砸在李开富心头。
“你不能!儿啊……”眼见身旁的人一个个被厉止戈斩杀,李开富魂都飞了,爬到厉止戈脚边,额上磕出了血。
“厉将军……厉将军!都是小人一个人做的,和他们无关!厉将军饶命……求厉将军饶命!”
厉止戈无动于衷,一剑一人,逃跑的便一支袖箭射出。
李开富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小人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小人也是受人指使,是京城!小人被逼无奈啊……”
厉止戈擦了擦剑上的血,只剩李开富一个活口了。
“京城天高皇帝远,本将威震边境,在青桑一人之下,你不愿意做,谁逼得了你?”
“这……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请厉将军明查!”
“无非是本将动了你们的利益,一时脑热,做了糊涂事。”
“是是是……是小人糊涂!厉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本将在边境十四载,自认一心为国为民,没有半分私心,所作所为皆对得起青桑和百姓。”
“红湖商行能在关外经营,本将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倘若本将不在了,谁能守边境太平?”
“你们为一己之私勾结大丽,置本将于死地,做的时候就该想想后果。”
“是小人糊涂……”
李开富话未说完就不可置信地看着心口的剑,“厉……”
“你在京城的亲族,本将会送他们和你团聚。”
“厉止戈……你不得好死……”
“边境战死将士的亲人又有谁怜,我等用血肉铺就的安宁,你们也配享受?”
厉止戈抽出剑,“滚出来!”此刻的他宛如立在千军万马之前,气势尽显,宋雍之被那一声呵斥震得浑身颤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厉止戈吧,一身凌厉的杀伐之气,不过一人,却如大军在其身后。
宋雍之突然起了个念头,这是真正的厉止戈吗?他来不及细想,呼吸都停了下来,厉止戈不可能发现他才对……
他还在打心理战,就见假山后走出个人,握剑的手颤得剧烈,低头不敢直视厉止戈,走了几步就扑通跪倒在地。
“将……军……”
“本将手下可没有软骨头。”
厉止戈刚走一步就听那人带着哭腔道:“属下……属下……愧对将军。”
那人说着就自杀了,临死前对厉止戈磕了个头,“不敢脏了……将军的手……”
厉止戈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过,找到李开富的卧房,伪造了京城和李开富联络的书信,用红湖商行特有的手段将信封好,放在李开富怀里。
李宅前院燃起了火,越烧越烈,带着凄厉的哀嚎,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瘆人。
李宅的墙上多了个用鲜血绘制的图案,是一个仿佛被血腥浸透的“厉”字。
厉止戈慢悠悠地绕到河边,脸上覆着面具,无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宋雍之倚在不远处的柳树上,从那个背影里看到了无尽的悲寂,眼眶莫名其妙有些发热。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分明什么都懂,却活得这么累。有个恍惚中似乎从厉止戈身上看到了死气,求死?不可能!
人群渐渐沸腾起来,一盏一盏孔明灯晃悠悠飘到天上,河里盏盏花灯摇曳,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厉止戈被人扯了扯袖子,垂眸看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眨着扑闪的眼睛看他,揪了揪手指,“叔……大哥哥……”
“你没有花灯吗?星儿分你一个。”
“多谢。”
厉止戈站了会见小女孩还在看他,或者说看着他手里的花灯。
“怎么?”
“大哥哥你不放吗?不放就还给星儿吧。”
星儿接过花灯走了几步又蹦回来,“还是大哥哥去吧,娘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大哥哥要很诚心,要祈很多福。”
厉止戈闻言顿了顿步子,把花灯放在星儿手里,“去吧。”
“嗯?”
厉止戈看着天空没有动,他自出生就没有一点福分,能祈来的只有凶气。
“求菩萨保佑,厉将军早点好起来,星儿以后不贪玩了。”
稚嫩的童声传入耳中,厉止戈微怔,是他恍惚了吧。
“求菩萨保佑,厉将军早日好起来,本公子一日不吃肉。”
厉止戈猛地握住剑,对上宋雍之吊儿郎当的笑脸。
宋雍之眯了眯眼,慵懒的嗓音在漫天明灯下格外浸了层撩人的意味,“呦,巧了,余兄也在?”
厉止戈看到宋雍之,一瞬间知道哪里不对了,所谓引暗中之人现身不过是宋雍之的障眼法。
真正的目的是让他自以为如此,为了不暴露自己,主动去找追杀他的人。
他在李宅的所作所为都被看了去,竟一点没有察觉,还被尾随至今。
宋雍之不动声色站在星儿身后,“余兄知道今日这灯会为何举办?”他不等厉止戈回答,摸了摸星儿的头。
“小姑娘跟这个哥哥说说,今日是干什么的?”
“给厉将军祈福。”
“哪个厉将军?”
“就一个厉将军。”
“厉止戈。”
“嗯嗯,就是给厉将军祈福。”
那一声厉止戈咬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厉止戈知道,那是在叫自己。
“本公子在街上打听了,厉将军中毒,昏迷不醒一个月了,百姓担忧,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为他祈福。”
这是在风车摊打听出来的,唯一的感觉是除了厉止戈,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的殊荣,哪怕是青桑的皇帝。
厉止戈看了眼星儿不谙世事的眸子,里边的光彩灼得他不忍再看,抬头看着星光点点的夜空,眸里渐渐映出灯火的模样。
“怎么,余兄不高兴?要是我有这样的待遇,乐也乐死了。”
“你想,就可。”
“余兄这评价着实是太高了。”
厉止戈看了眼宋雍之,拽着他领子把他拖进一条昏暗的巷子里,扔到地上。
“喂!厉兄算计我一次,我自然要找回场子,我们算是扯平了!”宋雍之连忙大喊,却没逃过被收拾的命运。
他自以为不错的功夫在厉止戈眼里也就三脚猫,尚不值得入眼,令厉止戈意外的是,除了开始那声喊叫,宋雍之连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再有下次,厉某不介意把你留在关外。”
宋雍之摸了摸嘴角的血迹,长这么大没有人敢伤他,这唯一一个……他还真不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