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胥清晨不动声色地把虞江挪开,怀里温热得有些烫,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去捉鱼。
吃完烤鱼,林胥把这里收拾干净,没有留下痕迹,带着虞江往西边走去。
索性没有遇上人,两人走了快一天,虞江脚上磨出了水泡,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边,忍着没有出声。
林胥有心背她,却没有力气,也不合适,他们独处本就落人口舌,自己更当注意。
两人越走越偏,傍晚在林子里一条小溪旁露宿。
见他在烤兔子,虞江纠结再三,低着头小声道:“你别回头!不许回头!要不然不救你了!”
林胥看着她微红的耳廓,莫名知道了,有些尴尬,她能不能有点防备心?
“天寒地冻,夫人再忍忍,伤寒了不好医治。”
“这点冷不算什么,我不会生病,你不要回头!”虞江说完飞快地跑了,耳尖红透了。
知道她忍到现在不容易,林胥追过去拦住她,将火分了一半架在小溪边上,回去背过身烤兔子。
虞江小声道了谢,声音带着颤,眼睛酸酸的,抱着膝在河边坐了会,眼泪湿了袖子。
冰凉的溪水刺得她一哆嗦,洗着洗着眼睛更红了,她想阿君了,想绿漪,想夜晨夜艾,想好吃的点心,她再不想看风景了。
她想扑到阿君怀里大哭一场,和他撒娇。她再单纯也知道她和林胥不熟,林胥不会像阿君一样依着她。
这个道理她离家的时候就懂了,她怕林胥丢下她一个人。
虞江洗完在身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药,才挪回去低头安静地烤火。林胥瞥到她发红的眼眶,心里沉重。
让一个娇生惯养,成了亲的人和陌生男人在山里转悠,任谁都委屈,何况他性子极差。
要是她哭着闹着,埋怨他都好,但是她就安安静静地跟他走,坚持不住也咬牙继续,从没抱怨。
他想过送她走,找人送她去河泉,这个念头刚出来就打消了,他前脚送她走,后脚她就被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林胥瞥了眼虞江露出的脚,白得带着翡翠的剔透,嫩得像栀子瓣一样。
虽然长得普通,单那双眼,那双手和脚,还有湿着衣服勾出的身段,足以让人难以把持,他怎么放得下心。
两人一左一右围着火堆躺下,林胥离得远了些。虞江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在盯着她,翻身背向他,身后有他守着,她只要看着前方。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后熬不住睡了过去。林胥听到她平缓的呼吸才闭上眼。
虞江醒来时林胥罕见的还在睡,火堆只剩下几簇火苗,她学着他的动作扔了些树枝在上边,去溪边洗漱。
回来林胥还在睡,虞江有些奇怪,伸手拍拍他,没有反应,她白了脸色,将手指放在他鼻子旁,还有呼吸。
虞江不经意碰到了他,指尖传来烫人的热度,她咬唇试了试他额头,像个手炉一样,将她冰凉的手都暖了一瞬。
她连忙把身上的披风脱了给他盖上,冲了纱巾盖在他额头上,挤了药汁加上莲心水。
虞江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他的嘴,不知道怎么让他喝下去,就看到他睁开了眼,眼里布满血丝,疲惫得吓人。
林胥一直告诫自己不能睡,还是昏了过去,正拼命地和梦魇搏斗,有一片寒冷直透过炽热,将他从混沌里拉了出来。
他睁眼就看见近在眼前的虞江,那双眸子犹豫着,像林子里想靠近人又踌躇不前的小鹿。
虞江两根指头还按在他唇上,指尖触着他的齿,林胥不经意碰到,虞江倏的缩回手,愣了一会。
“你醒了呀!”
林胥听着她惊喜的声音,看着她剔透的眼睛,错开视线。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疼得张不开,只好点点头,接过药喝下去。
虞江给他施了针,白玉的指上似乎还有他的痕迹,林胥闭了闭眼,“夫人。”
“嗯?”
“没事。”是他的错,是他让她落到这般地步,哪有资格开口,况且都是为了他。
“我们没有治伤寒的药,你还好吗?”
林胥想起来,身体沉重不给面子,无奈地蹙起了眉。
“等你好了再走吧,我们要去买药材,靠自己找不齐,莲心水还能用四天。”
林胥摇摇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被监视着,出去就是死。
虞江想了又想,有些迟疑,“还有个办法,你要养一养,否则受不住,受住了也可能死,不到最后不能试。”
林胥点头应了,到那时横竖是死,自然要拼一下。不知道这里还安不安全,他四处看了看,闭眼养了会精神。
虞江看他站都站不稳,有些担心,“你靠着我,我带你走。”
林胥也不逞强,将身体交了一些给她。
他会道歉。
他找了根粗树枝勾着箱子,和虞江一起将箱子拖到小溪里。
溪水没有结冰,两人沿着小溪向下游缓慢走去,箱子在水里拖着,不会在地上留下痕迹,也省些力气。
虞江本就娇,担惊受怕又劳累了几天,全身都叫嚣着疲惫,她努力地支撑着林胥,不一会就出了一身汗。
林胥心里复杂,强行开口,“辛苦夫人,林某得罪了。”
他声音哑得像裹了砂子,没了之前的低沉。
听他粗糙的声音,虞江委屈不起来,“你别说话,往哪走指给我。”
林胥点头,走了一会虞江就受不住了,林胥从她身上起来些,被她搀扶着走。
“你身体也太差了,虽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冻一下就伤寒不羞吗?”虞江边走边嘟囔。
林胥一噎,他没用?她忘了他身体什么情况了?放平时别说冻一晚上,冻十晚上也没事!
他肝疼,沉默着不想搭理她,家里那些女人一个个比水还娇弱,稍微吹点春风都能诊出一身病。
哪像她,冰天雪地里洗了澡,还冻了一夜,活蹦乱跳的,不知道该说她娇贵还是强悍。
两人互相扶持着走了很久,以林胥的意志也混沌不清了,眼看就要走出树林,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虞江沿着林子边缘走,无论如何不能出去,说完就不省人事。
虞江一呆,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看周围,好一会才咬牙拽住他领子,一手拖着箱子,艰难地走着,在雪地里拖了一行痕迹。
林胥是被一阵急剧的痛意惊醒的。
虞江紧紧捂住他的嘴,额头和手心全是汗,头发一缕一缕的。
林胥能想象她花了多少力气,有多无助。
他想说什么,动动嘴唇却蹭了虞江手心,用眼神示意她将手拿开,见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林胥点头,虞江拿开手,指指树的背面,又指指眼前的巨树。
林胥朝后看了眼,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他们在一棵有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一侧,粗粗的树干完完全全地隐藏了他们。
隔着前边一条小河,对面有七八个村民打扮的男人,手里拿着弓箭长枪,分散着在找什么,像是出来打猎的猎户。
虞江轻声道:“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碰上他们,就把你弄醒了。”
林胥一眼就知道不是村民,他们很快就会过河,除了这棵榕树,再无藏身之地,他心里算计着。
见他的样子虞江就知道不行,扯扯他的袖子,指着树,垫脚趴在他耳朵上,“爬上去。”
林胥点点头,无视了那点湿润,伏身爬了上去。
百年老树树枝都比一般树粗些,几枝最粗的树枝在树干上围了一个小平台,躲两个人刚刚好。
只要他们身体压得低一些,在树下应该看不到。他伸手把虞江拉上去,给她让了地方。
树上的平台从最外围向下凹些,林胥仔细地看了两人的衣服,确定没有露出去,让虞江躺好,自己稍微侧身摸了几把雪,把他们刚刚的痕迹遮住。
除了树下没有其他脚印,他正要找,就听虞江悄悄说:“我都遮住了,拖不动的时候就把脚印遮了。”
林胥轻轻地“嗯”了声,看着她从里透到外的疲态,心里有根弦触动一下,他能清晰地勾勒出她疲惫笨拙的样子,还有几分倔强。
虞江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好意思,别开眼,“我给你扎了针,让你暂时好了,过会会反弹,等这些人走了我给你做药,只是效果不会好,你要多吃几次。”
“多谢夫人。”
“没事。”
虞江觉得他们这样气氛有些奇怪,说不清哪里奇怪,自己烦恼了一会,轻缓地背过身去。
林胥看着她蜷缩的背影,心里微热,对任何人,哪怕是亏欠再多也不会这样。
他向来果断,罕见地犹豫了一瞬,做几天林胥又能怎样?
到河泉之后,不会再见,没有人会知道林胥是谁,日后找个理由,给她和她夫家一世长安,谁敢嚼嘴碎。
然而不过数月,啪啪打脸,他甚至想放弃一切只给她做林胥,给她和她夫君一世长安?谁敢提那个男人大刑伺候!
某人神情冷峻,气势威严,江儿的夫君从来只有我,我与江儿不止一世长安,世世长安,有何不对!
此时两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些人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虞江能听到他们踩雪地嘎吱的声音,紧张地用手捂住嘴,紧闭了眼。林胥握着匕首,身体紧绷。
“你说这雪多少年没下这么大了?别说人了,猎物都受不住,上哪去打猎。”
“哎,别说了,我家可就等着打到猎补贴家用,这可咋整?”
“谁让我们村子偏,十里八乡没有人烟,来回去趟镇里还不如在山里碰碰运气。”
树下几个人大声说着家长里短,虞江有些心动,他们不是坏人?她正要起来询问,被林胥横臂压住,吓得她差点呼出声。
林胥凑到她耳边,轻轻嘘了声。
那几个人说了有一刻钟,互相对视一眼,开始在林子里来回晃悠,仔仔细细,遇见雪堆还要扒开看看,不时地聊几句家常。
虞江想探个头看看,林胥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稍微一动,手臂就紧一些,不动了又松一些。
来回几次,虞江就打消了念头,乖乖地躺着,放松下来有些迷迷糊糊,实在累惨了。
那些人找了半个时辰,终于放弃了,其中一个忍不住道:“这周围都找遍了,方圆十多里没有人烟,说不定躲在哪毒发身亡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一尸体被野兽吃了,我们把山翻过来也找不到,而且这全是雪,总不能挨着把雪铲了看看他是不是死在雪下边。”
“有什么办法?主子的命令没改我们就要在山里待着,与其混时间不如找找,真有个万一谁都活不了。”
“说的也是,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宁,走走走下个地方,早找到早安心。”
几个人不复来时的松散,训练有素的穿过林子。
虞江默默消化着听到的话,阿君说的没错,人啊,是最复杂的。
等他们走远了,她要起身,林胥压着她,“别动。”
又等了半个时辰,林胥头昏脑涨,虞江的针效过去了,他昏了一上午才有些精神,强撑着。
终于,远远地传来一声:“走吧。”
林胥这才放下心,果然不会这么容易,他嘶哑着声音,“没事了。”
虞江默然,崇拜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没走?”
“猜的。”
虞江撇过头不理他,见他难受得厉害,鼓了脸腮,让他好好躺着,自己跳下树,跑到河里冰层下捞上箱子。
当时沿着林子走到这,过不了河,正巧有棵榕树,想在这里休息一天,等他醒了再说。
箱子不知道放哪里,取水的时候发现河面的冰碎了几块,突发奇想将箱子扔到水下,借着冰上的雪掩盖,看不出来,刚好救了他们。
虞江用榕树叶和根须配了药,寻了些干树枝,学着林胥的样子点火,怎么也点不着。
正着急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她手里的树枝,不一会就有火苗出来。
林胥拿过旁边的瓷瓶,在火上晃几下就喝了下去,示意她继续。
虞江想说等夜里再喝下一次,想了想这连药都算不上,像那般喝法,估计好不了,就把剩下的药材一股脑都用完了。
林胥靠着树闭目养神,虞江松懈下来动一下都费力,靠着树干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她身上盖着林胥的披风,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银灰色。
这是夜晨准备的,夜晨看着冷,实际心细而暖,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虞江出着神,眼前递来一条烤好的鱼,“我会救他们,别担心。”
她莫名有些安慰,她是需要个人来骗骗她的。
虞江把披风还给他,“你快穿上,不用管我,我生不了病,你弱成这样,伤寒加剧就不好了。”
林胥瞪了她一眼,还是接过披风,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虞江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握在手里看了很久,“药都拿去河泉了,箱子里是一些小药和我路上无聊做的乱七八糟的药。”
“只有这瓶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可以救你一时,只要我们能按时到河泉。要是用另一种解法,这个是必须的,要不要用?”
林胥想都没想,“不用。”
按时到河泉?他心里冷笑,那几个找不到他的尸体不会放心,就算这毒没人能解,眼下不就有一个?
南郡周围,应该说凤郦都被监视着。他这个身体,这一路半点也快不了。
听他这么快回答,虞江没有奇怪,他不是奇怪一两天了,她怀疑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林胥将火熄灭,清了痕迹,“这里还不安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返回,小心为上。”
虞江自然听他的,他醒了她就像只猫儿,完全相信他,乖乖巧巧,林胥觉得这样很好。
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让她别担心,一切有他,被他压抑住了。
要是虞江知道他的想法,肯定很怀疑。
两个人蜷缩在树干的平台上,开始背对背,中间隔着不能再隔的距离。
林胥身上的毒被伤寒引发,拼命地睁着眼,还是熬不住昏睡过去,心底有哪里塌了一角。
等睡熟了,不清楚谁先开始,总归月亮在云里翻个滚的功夫,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凛冽的寒冬,唯有身旁的人是唯一的温暖。
虞江缩在林胥怀里,像在吃烤红薯一样,身上再冷,碰到的那点热量也足够暖了她。
冬天的夜晚格外清新,天上染了一层青草的气息,星星眨啊眨,越来越稀疏,躲在朝霞背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