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西北王府。
“桐儿呢?”方哲惊慌的抓住万严的肩膀。
万严叹口气道:“随丧葬队一道回汾北了。毕竟是当初的结义兄弟,总要去送他们几个最后一程。”他顿了顿,“连彤彤都去了哩。”
方哲凉凉应了声,却听得万严在身后沉沉道:“去看看你妹妹吧。依医者之言,她大限将近了。虽说同你江南王府无半分血缘,到底当年是她救了你。”
自少奕去后,灵儿悲恸半月,不食不喝不眠,只发了疯似的喊叫。整日将自己闭于寝房内不见人。长此以往,动及了身体根本,如今药石罔极。
“哥,你来了。”
见方哲敲进了门,灵儿先是身体一阵蜷缩,继而如铜铃般咯咯笑起来。
这张本该碧玉红唇的脸如今惨白无光、血色全无,方哲不敢看,不敢认。唯有眉宇间的一点天真古怪能让他想起灵儿本来的样子。
“好好躺着,别起来了。”方哲为她盖了盖被子,坐在床角,“少奕的事,我很抱歉。”
灵儿收了笑,换回了黯淡的神色:“该对他说抱歉的人,应当是我。他将一颗真心原原本本掏给了我,我却也原原本本给弃了。”
自灵儿夸赞了那幅腊梅图,少奕也不顾行军领军的重任,每日总要抽空为她画上些林林总总的美景。只要手边得空,便直往她闺房里跑,一道寻个无人叨扰的地方,白日作画夜吟诗。灵儿腿脚不好,少奕亲自为他打造了一个木质的小推车。他要与她一起赏遍这世间的绚烂绮丽。
可谁知,灵儿却是个对事不对人的性子。她对少奕的画有兴致,不代表对他动了心思。况且少奕打折了她腿的事,也没那么容易过去。灵儿耿耿于怀,把少奕对她的好,当成了他的亏欠。
日久天长,少奕如火般的温暖,总算感化了她冰冷的心。灵儿开始享受他的爱,并给予了回应。索封山一难后,灵儿下定了决心,将此生托付。他们在西北府成了婚,日子也算甜蜜,直到那天……
方哲替她抹了抹泪,踌躇道:“所以说啊,不要让爱的人等太久。明朝的红日和突逢的灾祸,不知哪个会先来……”
灵儿硬着头皮听了一大番说辞,眼眶霎时变的红红的。她想了许久,终于道:“所以……你还要我等多久?”
方哲哑然。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早在桑榆便向灵儿表明了心意。岁月流转、分隔两处,他总以为灵儿可以渐渐忘却对自己那份天真的喜欢,却不想她爱的这般深沉热烈。
灵儿见方哲还在刻意躲避着自己的眼神,委屈巴巴道:“你就不愿把你的爱分给我一点……灵儿说过,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人,哥哥权当是儿戏了吗?”
看她两唇发抖的样子,方哲惨叹道:“你原不必这样。我的现今过往,你都知晓。你也该明白,我的心不属于你。”
他又想着这样说会否太过残忍,毕竟救命之恩大于天,就连方哲这个名字,都是她胡乱取的。
方哲又淡淡道:“不管怎么说,灵儿你对我有再造的恩情。守护你一世……对不起,我没能做到。你还有什么愿望,便说吧。我……一定办到。”
灵儿费力的坐起身:“那你便做我的心上人吧。”又怕方哲不同意,眼神飘忽卑微的看着他,“假装的,就……就三日。陪着我就好,可以么?”
其实不用灵儿开口,方哲都知道她所求何事。对于这个半道而来的妹妹,他自觉亏欠太多,便答应下来。
他感受到那一刻灵儿眼中那热切的光。这么久,她终于笑了。
灵儿的精神头依旧不好,辰时起身已是最大的极限,午后还得小睡半个时辰。
少奕做的小推车,依旧能用。十月深秋,天高气爽。方哲将灵儿推到院前的枫树前,沐浴久违的阳光,捧一杯清茶,在树下一坐便是半日。
“哥,你能再舞剑给我看吗?”
方哲在一旁翻着书,有些困懒。灵儿这么一提,让他生了活动筋骨的念头。
随风飘落的红叶,习剑的青衣少年。灵儿觉得,意中的哥哥,就是这般模样。她犹记自己磕着瓜子,一边同爹爹布棋,一边望着哥哥舞剑的情境。
那时,天上的太阳走的很慢,一天的时间很长,一盘棋下上几个时辰也不觉得腻。哥哥的眼里,也只有妹妹。
“灵儿,你累了吗?要不,回去睡一会。”
灵儿枯坐着出神,舞剑的身影已经移到她身后。
她指了指摆在院门后棋盘:“我不打紧。哥,陪我下盘棋吧。”
方哲拗不过她,也不好同她置气。
“你赢了。这几年,妹妹水平渐长啊。”方哲吟吟道。
不过半个时辰,棋盘已摆不下了。落子的声音,没有间断过。方哲不露声色的让着棋,灵儿也心领神会的接了过来。
“哥。晚上我们吃烤山**。”
“这……医者不是说忌食野味?”
“哎,不要紧的啦!我的身体自己知道。”
“那,好吧。”
方哲叹息一声,不知道在一旁暗笑的灵儿还要整出些什么花样。他提着鸡笼捕具便出去了。
回来路上顺道劈了些柴,方哲挽起袖子烧了火,支起了烤架。
鲜香四溢,嫩肉流油,还是熟悉的无比怀念的味道。灵儿手撑着脑袋,嗤笑一脸认真烤着野鸡的方哲“你还是只会这一样菜品”、“瞧你满头的汗”、“你趴在那儿好像只哈巴狗啊”,毫不顾忌方哲的一脸鄙夷嫌弃。
夜色沉下来,满天星辰照的大地敞亮。微弱的萤火映出灵儿枯槁的面庞,她呆呆的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
“夜风起了。灵儿,我们真该回去了。你的身体吃受不住。”方哲压着声,好言劝道。
灵儿吃力的站起,将小木推车一脚踢开。她甩开方哲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到枫树下,背靠着席地而坐。忽的怅然若失道:“今儿个,不回去了。”
方哲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顺势也坐下:“好。好久没陪我的灵儿妹妹,数星星了。”
还是那般温柔的声音。灵儿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茂密的竹林,圆月高悬。下过雨的泥地里,处处都是竹子拔节的声音。
“哥,你能不能别读剑谱了?这蓝染料味道真是呛人。”灵儿靠着方哲的膝,边数星星边问道。
“那怎么行?”方哲皱着眉,“师父就你我两个孩子,灵儿妹妹你又懒散不向学,我再不潜心修行,方家的剑术岂不断在你我手上?”说罢又蘸了些燃料,只低垂着眼瞧了一下撅着嘴生闷气的灵儿。
这个道理是表面来听是没错的,灵儿却觉得太过敷衍而没有营养。她还不曾将方哲捡回来时,爹爹知道她素来讨厌这剑谱,也从未逼迫她潜学。灵儿猜测,爹爹也是想终结这本剑谱的冤孽。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啊。那时,都是灵儿一人数着星星。哥却只顾着研读剑谱……”
不想从前那样抗拒,这次方哲默许了她靠在肩上:“今儿个陪你一道数。”
“一、二、三、……十八、十九……”
方哲掷地有声的朗朗数了许,耳边却没收到那软糯可人的声音。身上的分量愈发沉,他稍稍撇了撇眼。
“灵儿,你……”方哲的眼睛瞪的老大。灵儿拼命喘着,呼出的气息却越来越弱,脸上强装着从容。
她抓住方哲的手,吃力说出了平生的最后一段话。
自白城后山脚下带回披着带血蟒袍的他,她便深深陷入了恋河。不知他的过往,她爱的如痴如醉。三载匆匆,炽心不变。原来他也有心上人,她有些忐忑彷徨,思虑再三,选择了退避。她的落难、流离甚至寻欢新爱,他充耳未闻,无动于衷,叫她如淋寒天大雨。她心冷了,却还要装的委婉得体。那日骤风急雨中,她跪抱着少奕坐在满目疮痍的罗尘殿前,费尽心力想找一些同他曾经的温存。而浮现出来的却全是方哲的脸,这才叫她由心的痛苦。人生最求而不得的,就是追随自己的心。
不过也好,上苍垂怜。现下她终于有机会去还上少奕的情债,而她最爱的方哲哥哥,可以去寻他最爱的人……
灵儿的声息弱了下去,她紧闭双眼,挤出两行清泪。能在方哲怀里消陨,她觉得挺好。
大丧七日,方哲把诸多事宜全全托付给了万严,整日在屋头下酒浇茶饮,还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灵儿入土而安,他便放了心。第八日大早,什么信纸字据都没留下,也不曾向万严道别,他走了。
万严不知他心中的算盘,但接踵而至的军报告诉了他。以威军一路踏平北寒,将连遗残部尽数剿灭。连遗本人也被流放北寒极荒之狱,终身囚禁。
“希桐姑娘可好?”他转身问彤启。
彤启刚从汾北回来几日,心绪也不大好。懒懒回道:“她同我道了别。她说要寻个清静地,不再为众情众爱所困。”
万严透过窗望着即将落雪的天,叹道:“世间万物皆有情,唯尘埃无情。人若真失了情字,又与尘埃何异呢?”
漫漫大雪随风而落,压盖着常青的松林。小茅屋里升起袅袅炊烟,煮一壶热茶,摆一局棋,放上几块酥饼。他神色悠然道:“彤彤,来陪我弈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