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酝酿着巨大的风暴,里面垂手站着的太监宫女全都面露恐惧的微颤着。
王上很少有脾气外露的时刻,这一次,宰相一定是把他气急了。
自幼跟着邕帝的太监老秦见势不对,暗地里的给这些下人悄悄了了一个手势,他们如获大赦般鞠身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宰相不听老秦提醒,执意要说下去,邕帝呵呵冷笑两声,拂手一坐,胡子微微的翘起来指着宰相,他说:“好,好啊,孤让你说,说!”
只见宰相双手交叠,两臂成环,一脸正色的看向座上的帝王,道:“先帝在世时,唯女色是害,避之不及,直到仙逝前,后宫也只有四五位妃嫔,王上,您还记得——先帝临别前说的那三句话吗?”
“呵...”邕帝眼皮压在眼睛上,食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那三句话孤记忆犹新,不知宰相你想表达什么?”
跟给了梯子就往上爬没什么区别,宰相立刻就回答,完全不看邕帝的脸色行事。
他说:“成王者,需三思而后行,纵横杀伐果断之道,也存善待子民之心。这,是第一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者不可一意孤行,无视人言,需得勤奋自勉,君臣同心!这是第二句。”
“这第三句...”
不必他回答,这次邕帝先出声了,声音含满默然与冷酷,清晰无比:“上位者最忌酒色,定当立断,切莫沉溺。这是第三句——怎么,你这是在警告孤?”
宰相苍老的身躯一颤,没有因此退缩,而是更加义愤填膺的举高了双手喊道:“王上——老臣恳求您,求您废除摇光夫人之位!还后宫一个安宁,消除大邕的一颗毒瘤啊!羲和氏的话您是听到了的,妖女灭国!那个吉布楚和是妖女啊!”
讽刺的大笑声从邕帝嘴里传出来,在整个房间里回响着化为虚无,老秦退了一步,低头握手,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与墙靠在一起。
末了,宰相那原本激昂的表情裂开了,他一屁股仰坐下去,举手挡在额前颤抖不止,对面的帝王一脸无情的站起来,握住手里的毛笔捏了个粉碎,多年来沉淀在体内的杀气与森然也在此刻猛地从体内迸发,砸的宰相忍不住咬住牙咧开了嘴。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样子的邕帝,多年前,他也曾见过!
可惜他注定没有多余的回忆时间,因为一方墨砚迎头砸了过来,将他砸了个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邕帝的声音在他脑袋上飘飘漾漾,不似真实:“孤还是公子时,曾有一个是他国质子的玩伴,不知道宰相你可记得?”
他国质子?宰相捂着头上冒血的伤口,晕乎乎的想。
晏温之前的大邕朝,每一代都会有别的附属国送来的质子,以示对大邕的真诚与忠心。在先帝那时,宫里总共就三个质子,先帝心慈,想要将他们也送回国,可却遭到了质子们的反对——他们害怕离开了大邕,自己不再是质子,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和孤玩儿的最好的就是古芳国的公主振鹭,她心地善良,也聪慧识礼,对宫里任何人都是一副菩萨心肠,孤喜欢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是啊,想起来了,那个总是在雨天撑着伞眺望西方的小姑娘。宰相挤着眼睛,咬紧了门牙,振鹭公主人的确很好,自己以前也曾和她说过话,那真是一个极其有天赋学识的孩子啊,可惜...不仅是个女人,还是别国的公主。
“可是,后来...”回想到此事,邕帝的手抓紧了桌上的金布,红着的眼里满是憎恨,“她被你们推上了绞刑架,活活的烧死了!孤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个的将孤推上前,说要我亲眼看着!就是因为那什么羲和氏的预言,因为他的指证?哈,哈哈...所以你们就一起把这个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姑娘杀死了啊...”
纵然时隔数年,每每会想起此事,邕帝仍旧无法释怀无法原谅,也永远的后悔、自责。
他语末,苍凉的空笑了一两声,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捂住了眼睛,耳边却是那个姑娘的声音。
救我!三公子!
救救我...求你了,我不想死...
“阿温,我啊,其实好想回家。”
忍了许久的雨从乌云里倾泻而下,书房外哗啦啦的大雨声在宰相一颗停止跃动的心脏上砸着,他哑然无声的看着掩面无语的帝王,伸了伸手指,终归于一声饱含复杂的叹息。
地上的墨砚仿佛化为了一只野兽的尸体,悄无声息的裂开蛛网一般的缝隙。
碎了。
夏日的雨天就是这样,要么一下就是三四天,要么一阵儿就完了。
玉未宫的屋檐上滴落着残留的水滴,远处西方的天际恍若前庭中央鱼缸里金鱼的颜色,将整个王宫瓦片红墙染满了,小郁蹲在琼花前戳着白色的花瓣,笑眯眯的很开心似的。
她身后是正坐在屋檐下玩儿木偶娃娃的玉姒,整个人都是一副无聊的气质。
这木偶是北牧王庭的特产,当年随着吉布楚和一起陪嫁过来,在被年幼的玉姒无意翻到后,这娃娃就被吉布楚和送给了她。
只是小时候觉得有趣的东西,长大了就不一定会还有兴趣。
玉姒摆弄了不过片刻,就将木偶转身放到椅子旁边,拍拍手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抬头一看西方,忽的想起那个被她放走的刺客。
也不知道他现在跑去哪儿了。
就在昨日夜里,吉布楚和回来后大发雷霆,立刻派属下去追查有关那些刺客的情报,今早庆芳过来了,便大嘴巴的讲了吉布楚和发脾气的事情,由此,玉姒才去问了问,得知了之后的事情。
能看得出来,吉布楚和是真的对晏温好,可是每次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像是有情,反而更是无情。
她可不信吉布楚和会没察觉到。
只不过就算对方察觉了,也依旧会像现在一样,义无反顾的去对他好。
为什么呢?
玉姒摇摇头,却想不明白。
“小郁,我要去梧桐树那里,你呢?”
每当玉姒想不明白,或者感到压力的时候,她就会去宫里那唯一一棵梧桐树下站着,抬起头看看它的叶子还有树枝,放松自己。
她走到院子里喊了小郁一声,对方一惊,站起来小跑到她面前伸手挡住她,一脸担忧后怕的喏喏道:“可是上次咱们去的时候,遇见了湖洋夫人,她还罚您抄宫规,姑娘,您难道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
犹豫了一下,她补充着:“而且天色不早了,现在要是出去,万一,万一被青衣卫,或者重衣卫的人发现了,那可就...”
“这还没有到夜里,我们赶在暮色四合前回来就好,不会太久。”
小郁一向拗不过自家的小主子,本来她还要大对方两岁,夫人派自己来,也是觉得自己能够照顾好姑娘而不被她疏远,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她没什么主见,经常被玉姒牵着鼻子走,哪怕偶尔坚持一会儿,也立刻会因对方的果断与决心放弃。
这次还是一样,她妥协了。
小主子要去的地方在后宫南方的一处无人宫殿里。
此宫门匾上写着“潮梦宫”三个大黑字,门口立有两只仙鹤白石雕,往里走是前庭,脚下是灰色的条纹石铺地板,一抬头就能看见安然矗立在主殿左侧的大梧桐树,有两人怀抱那么粗壮,枝叶也很茂密。
树下有一块白色的小石狮子,顽皮可爱,非常的引人注目。
玉姒走上前站在梧桐树对面,小石狮子旁边,一脸平静的盯着头顶晃啊晃的树叶,她想,若是楚和知道自己放跑了一名落单刺客,一定会将她狠狠地教训一顿,然后禁足几个月,或许一年,也可能更久。
但要问她后悔吗,她不后悔。
这整个王宫里,除了吉布楚和跟小郁,其他人的生死她都不在乎,也没那么多心思去关注。
本来在王宫里活下去就是一件不易之事,她能力有限,心胸也有限,这就是事实。
暮色深了,小郁瞅着这没落宫殿里的景色忍不住寒毛竖立,上前扯扯玉姒的后衣角提醒道:“姑娘,快要入夜了,咱们该回去了。”
“嗯,走吧。”
两人转身后,皆一停,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对面门口走进来的黑袍少年。
光线虽然很暗,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的出众外貌与气质。
少年一头乌黑油亮的发被玉冠簪子束在一起,脸庞轮廓分明,鼻梁英俊挺拔,嘴唇朱红而薄,像被磨润了的红玉,一双凤眼沉淀着很重的郁气,右眼下方点缀着一颗玲玲的小痣,实在巧妙无双。
只不过他那一身黑太阴暗,站在那里活像个黑无常,仿佛刚从阴间里爬出来专门勾人魂似的。
尤其这周围还很冷清,时不时会有虫鸣响起,更让人脊背发凉。
下意识的,玉姒伸手把小郁推到身后,往前一上行了礼喊道:“小公子。”
小郁这才反应过来,慌乱的行了弯腰礼,转身跟在玉姒背后。
对方与她们沉默了几秒,抬头看了一眼梧桐树,再低头扫了一眼容貌冷艳的小姑娘,眸光微动,低声问:“你是玉未宫的那个小丫头?”
“是,小公子有事情吩咐?”
对方沉默几许,思绪却停在早年他还小时宫中的那个传闻上,恰恰就与今日的这个小丫头有关系。
那个摸了他母亲宫里梧桐后怀孕的宫女,最后在玉未宫死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名为,玉姒。
有一段时间,父王还很喜欢这个孩子,经常去玉未宫看她,可听说她并不领情,于是后来父王就淡了这个逗孩子的心思。
这样的殊荣很少有,可对于这位小公子来说却是常事。
邕帝共三个子女,大公子晏华殊,乃是已故奉德王后所出,品行端正,为人和蔼宽厚,为王族子弟典范,而且也是宫人们所敬仰的人。
二公主恭合,母亲是湖洋夫人,刁蛮任性,爱欺负人,是所有宫人的噩梦,反正遇见她就自嘲倒霉吧。
小公子晏顺,生母已故,是早年通敌叛国的万将军嫡女,他脾性喜怒无常,残忍不自知,比起他的话,宫人还是更愿意服侍恭合公主。
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位小公子,却在生母亡故后获得了邕帝大量的关注与宠爱,就像是真正的疼爱一个儿子那样,而不是把他作为王子苛刻对待。
所以,现在见到玉姒,他也没因以前父王对其的青睐而刁难于她——如果是二公主,那她是一定会这样做的。
见他若有所思,玉姒也不好出声打断说要走,她静静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终于,晏顺道:“你可知这里是我母亲的宫殿?”
毕竟宫里人人皆知他的残暴无常。
玉姒不慌不乱的颔首:“知道。”
对方接着说:“为何来这里?”
关于这点玉姒很坦率,直言不讳:“看看这棵梧桐。”
沉默了一瞬,晏顺点点头,神色孤傲的朝她走过来:“你可怕我?”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玉姒蹙眉又立刻收回,她摇了一下脑袋,轻声回答:“不怕。”
晏顺在一点一点沉寂下去的光线中与她擦肩而过,停在那棵梧桐树前背手仰头望着树冠内的景色,但其实不能看见些什么。
小郁偷瞄着他的背影,生怕他一个转身过来拔剑砍了她们,双手便不自觉的抓紧了玉姒的胳膊,喊了一声“姑娘”。
不知为何,此时的晏顺,背影看起来有些萧条。
也难怪,自己母亲的宫殿成了荒园,人去楼也空,他只能每次看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回忆往昔,寻找着那所剩无几的温暖与回忆——
母亲死的时候,他太小太小了,小到已经无法在未来勾勒出母亲的模样。
玉姒微微侧目,左手拇指轻轻按着食指关节处,她没想跟对方闲扯下去,更没半点儿感同身受,她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无聊起来。
因为“对方的身份”所以不能轻举妄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没可能是最后一次。
忽然,晏顺开口了:“若我那一日心情好了召见你,你可必须要来见我,否则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此话一出,小郁的脸刷的惨白了,额上冒着细汗,按照小公子的意思,很有可能要对自家姑娘出手!
不行,一定要跟夫人禀报!
谁知接下来玉姒的回答让她哽咽住了——
“好啊,您的意思我知道了。”